正如那日与胞弟王光泰夜谈时所论及的观点,王光恩猜出了赵营之所以敢于铤而走险出林作战或是倚靠了“内应”。可猜出其一未能猜出其二,赵营的暗桩竟然是近来备受罗汝才重用的常国安,着实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一想到日前自己还曾派人向坐镇猫子冲的王龙通风报信,言称“左翼恐生变”,王光恩便觉胸闷。
王龙那里如何应付,王光恩暂不清楚,但他下定决心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任由赵营来去,一为找回场子,二也为遏制赵营进军——赵营在大赫岗逡巡数日又暗中拉拢常国安,这一连串的举动不似临时起意的轻率之举,必是处心积虑、所谋甚巨。

若将此前双方对峙之态视作平静的潭水,那么当前的局势则已可算掀起了一层惊浪。王光恩兄弟分析过,按照此前部署将赵营阻止在时家小冲及骆家庄一线以北,防线环环相扣的曹营只要不出昏招,至少在半个月内都将立于不败之地。然而眼下,赵营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出林这一步仿佛釜底抽薪,顷刻间强弱情形倒转。譬如木桶装水,赵营策反了常国安并从中段突入,就如同从桶壁上破了个大口子,整个曹营防御体系将如流水从破洞中一泻无遗。

“时家小冲与骆家庄防务已成笑柄,赵贼辱我太甚。”王光恩接到自溃败自方塆的刘希尧急递而来的消息后,迅速反应了过来,与胞弟王光泰交谈的神情尤显忿怒,“贼子常国安既为赵贼开道,赵贼便可绕过时家小冲、方塆,直抵猫子冲,逼我军心腹。”

王光泰忧道:“猫子冲无险可守,王总制无防备,必受其戗。”一咬牙以拳捶案,“本以为赵贼退却只在早晚,可恨天不佑我,竟让彼辈钻了空子!”

王光恩沉思片刻,攥着的拳头指节爆响:“赵贼在大赫岗顿步数日并非犹豫观望,而是在暗中动作,显然是为了如今局面做了万全准备,由此看来一切皆是我等大意,倒不算他剑走偏锋撞了大运。”恨恨嗟叹,“如此,我更难咽下这口鸟气。”

王光泰忽然兴奋说道:“兄长,早先打探,赵贼聚在大赫岗的兵马并不多,当下既又分了兵,本营想来空虚,他南下打我,我等不如针锋相对,往北直取大赫岗!”说完红光满面,按剑欲动。

“不可。”王光恩等他说完,当头先浇一盆冷水,“这么做,你我情形立将凶险百倍。”

“兄长何出此言?”王光泰不服道,“大赫岗依然驻有赵营兵马,可知赵贼辎重甚至赵贼本人兴许都留在那里。兵法上说‘共敌不如分敌’,我攻其必救,不正好是围魏救赵的妙招吗?”

王光恩冷哼一声道:“你说大赫岗有赵贼辎重或赵贼本人,我问你,咱们的细作这些日子可曾透过钱庄寨一步?你没有确凿消息,如何能亲下定论?”因为担心贸然出兵会给赵营可趁之机,几日来,王光恩一直坐视钱庄寨的赵营吴鸣凤部热火朝天修挖防御工事,从未出手干预。原本以为对面不过白忙乎一场冷眼旁观看个热闹,谁知方塆战况一变,控扼远范围覆盖近多条道径的钱庄寨工事的军事地位立马体现了出来,王家兄弟的斥候、哨探难以走正常的道路来去搜罗消息,侦查效率大大降低以至于截至目前,王家兄弟只知道赵营分兵入林,却连彼方稍稍具体的数目和部署都无从得知。显然,从被动的防御

者到需要主动的进攻者,王家兄弟都没有在短时间内适应角色的急速转变,对于信息迟滞不重视的弊端也完全暴露。

“可......”

王光恩接着道:“我军的辎重,仰赖枣阳老本营拨付,现手里可用的,仅能支持顶多二日,还不算从南边逃过来姓刘的那数百张嘴。大赫岗赵贼兵不多,但钱庄寨好歹还有千人把守,一旦攻不下来,如之奈何?”续又言道,“纵然攻下来了,赵贼可不是死人,一个大赫岗而已,毫无价值,是守是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要提前跑了,难道往后咱们还得巴巴追在后面不成?”

王光泰叹口气道:“是这个理儿......”

王光恩又道:“况且我教过你多少次了,做事之前需得三思。一拍脑袋说出的话,就和一拍腚子放出的屁没差别。你可想过,咱们要真弃南往北,罗大掌盘那里,怎么想?”

“罗大掌盘?”王光泰咽口唾沫,显然没料到有此一问。

“赵贼向南,显而易见是冲着罗大掌盘去的。而首当其冲,必经猫子冲。守在猫子冲的是谁?是罗大掌盘的亲外甥王龙。试想,咱们虽说抱的是‘围魏救赵’的心思,但在王龙、罗大掌盘的眼里,咱们说破天去也只能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

“兄长......”

“是以,一旦我军向北,那便等于直接与罗大掌盘子撕破了脸皮,分道扬镳。嘿嘿,一边是赵贼,一边是罗大掌盘子,两面皆是仇敌,你说这湖广往后还有咱兄弟俩容身之地吗?辛辛苦苦攒起来这点家底,早晚也得打了水漂。”

王光泰心有所思,点头叹道:“小弟愚鲁,兄长指点的事。”说着,顿了一顿,忖度道,“那么说来,咱们能走的路,只有往南一条了?”

王光恩回道:“是也,我军部署你亦熟悉,向北,我军一支孤立无援。然而往南过方塆,则猫子冲为底,西有郭庄、东有田家窑,三地以三角之势可将赵贼困在其中,再加上你我痛击,岂有不歼灭赵贼的道理?”

“此言甚是。”王光泰改容应和道,“只要能打透方塆,就是赵贼的死期。”

王光恩道:“赵贼入林及招揽常贼,都是为了避开我军,所以得手后别无他择,只会是全力以赴南下抢攻,布防方塆的兵力不会太众,我看大致与钱庄寨的赵贼数目相伯仲。而我军算上刘希尧一部有将近六千之数,田家窑的杨友贤亦可从东面越过沙河直插方塆背面,兵力上大占便宜。只要你我一鼓作气,攻破方塆的赵贼、常贼,并非难事。”

王光泰喜道:“若如此,赵贼出林此举,反而是自投罗网了!”

王光恩一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常国安自废前程,正是你我兄弟一展身手的好时机,只要此次抓住机会,灭了赵常二贼,凭此不世之功,以后曹营里,哪个还敢忤逆你我兄弟?说不准,转守为攻全面反扑,踹了赵贼,将楚北插上你我兄弟旗号,也未可知!”

“甚是!”王光泰摩拳擦掌,双目放光,“打破方塆,小弟愿请为前锋,为诸部表率,立我军之威、丧赵贼之胆!”

一日后,王家兄弟兵临方塆。

经过连夜策划,王光恩最终选择了方塆东面靠沙河一段主要突击。此段长约二里,曾因

刘希尧部驻守阻挠,常国安的修工军未能过多染指,工事相对简陋。除此之外,再向东的沙河滩涂,是驻扎田家窑右翼杨友贤来援的必经之路,两下配合更称得力。

王光恩留“改世王”许可变一千人继续分布时家小冲与骆家庄以防钱庄寨的赵营兵趁虚而入,自领本部兵马三千,以弟弟王光泰为前锋,另“安世王”胡可受一千二百人押后,转军南下。中道与刘希尧部数百残部相会,一同偏向东南。

负责方塆防线的赵营兵立即做出反应,王光恩等抵达的一个时辰前,除了五百兵沿着方塆工事戍守西段外,常国安与熊万剑各带部下五百人赶赴方塆工事东段严阵以待。东段全长三分之二依然有北工事横亘,最外围先设三层花篱相距甚密,花篱后数步乃一道深沟,距离深沟不远,即是一面尺余矮墙。熊万剑部下近百人布置于矮墙内侧。第一面矮墙再往南,几杆大旗后,又是两层花篱交错密立,花篱后两道壕沟前后而排,位于最后的一道墙稍高近二百熊部兵士分守其间子墙,沿着墙体每隔一段距离,还有突兀的土垒、土壁遥遥并列,熊部最后剩下的兵士全都在之中预备。这五篱三沟二墙即为方塆北工事之体系。数条以石砾为基、树枝为覆的甬道纵贯其间,用作防守时来往调配之通路。

熊万剑与常国安两人商量过分工事宜,最终定下熊部主守工事,常国安则负责堵住最东端的缺口以及沙河的滩涂地。

“哥哥名逢吉,此番敌虽来势凶险,却定能逢凶化吉。”常国安望着对面迎风曳曳敌军旗帜,不见忧色,反而露齿一笑,“这里就有劳哥哥了,小弟先行一步。”他与熊万剑相交时日甚短,但却颇投契,熊万剑本名逢吉,他是以有此一说。

熊万剑憨然笑笑道:“包在我身上。”他为人豪爽,没许多花花肠子,与人结交全凭感觉。常国安虽是新附,但说到底两人同为降将,只背景而言并没有什么隔阂,且从常国安的身上,熊万剑隐隐能感觉到其人有一股锐气在,与普通流寇大为不同,自另眼相看。方塆之战攸关全局,干系重大,本来与陌生人搭档,熊万剑心里很不踏实,但这时候一拱手,目送常国安远去,他却心定了不少。

“挡下王家兄弟,事成大半。”

徐珲离去前,郑重吩咐了熊、常二人这一句。对于仅剩一日粮在身的徐珲军而言,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便是越早打下猫子冲越好。

此前,徐珲已经知悉为了节制诸部,包括王家兄弟在内各处分防的曹营兵马所需辎重粮草都由枣阳县城曹营老本营统一拨付,基本是三日一送,绝不会允许各地驻军单独拥有超过五日以上可支配的粮秣。而因为枣阳县城距离各地稍远,所以总制王龙所在的猫子冲同时被安排为转运粮秣的一个中继点,有一定数量的贮存。徐珲掐准了日子,选在曹营粮秣即将运送的前夕切断了方塆交通。为了支持同样缺粮的常国安、熊万剑两部有足够的粮秣坚守方塆防线,徐珲下令将军中所有军粮都配给了方塆守军,自己带走的兵马只携带一日粮。如此一来,常、熊就不必担忧粮秣方面对上王家兄弟等部会处于劣势。然而此举是一把双刃剑,安稳了方塆的同时一下子便将继续急转南下的徐珲、韩衮等逼上了绝境。换言之,提供给赵营兵拿下猫子冲的时间只有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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