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四面的回营马军马蹄环踏,各自勒紧缰绳、脚夹马腹,傅寻瑜疾呼道:“马统制误会了!”
马光宁左手一立,将蠢蠢欲发的部下止住,高举着马刀的右手同时缓缓落下,冷冷道:“你有什么话说?”

傅寻瑜见他犹豫,猜出他心中顾忌,乃道:“马统制,尊兄的确在我营,然两军交战是公事,我营与尊兄并无私怨。尊兄如今好吃好喝供养在范河城,安然无损。”

此言一出,马光宁本拧巴着的脸明显缓和不少,但口气依然生冷:“你营囚禁我兄长,是要折辱他吗?”

傅寻瑜摇着手道:“怎么会?尊兄威名在外,我家主公又与阁下长兄有旧。尊兄在范河城,我家主公探望多次,执礼甚恭。”他已经看出马光宁此来是自作主张,并未征求过马守应的意见,故而威吓归威吓,到底没胆量真伤了作为赵营代表的自己一众人的性命。因此抓住他的这丝犹豫,极力解释,甚至杜撰出马光玉与赵当世曾有情谊这样的诓语。

马光宁到底年轻,傅寻瑜三言两语就将他的火气压下去了大半,他将刀横放在马颈处,说道:“即便如此,何不放我兄长回来?”

傅寻瑜讪讪道:“兹事体大,纵然要放,牵扯甚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放的......”

马光宁皮笑肉不笑道:“那也于事无补,你放心,跟我回营中,我也一样好生待你。”说着,复将刀举起,便要重新下攻击命令。

傅寻瑜又道:“你可知我去回营所为何事?”

“何事?”马光宁似乎只知道傅寻瑜等人来自赵营,却对傅寻瑜与马守应谈话的内容不知情。

“我见老回回,正是要送回尊兄。”傅寻瑜正色道,“可惜老回回拒绝了我营的好意。”

“拒绝了?”马光宁眉头蹙起,看上去将信将疑。

傅寻瑜背过手,道:“不错。我营希望老回回以战马一万匹为筹码,换取尊兄,老回回断然不允。减至五千匹,依然不允。”说到这里,“咳咳”咳嗽两声,“尊兄好歹是一代名将,战马数目再往下减,委实折辱了尊兄身份,就连在下也无颜提......老回回既然连连相拒,此事便罢了。”

实际上,提条件时,傅寻瑜最后将战马数目降到了三千,还是难以说动马守应。这里战马一万匹是傅寻瑜的夸大之言,但是从一万匹减少到五千匹给予马光宁心理上的冲击无疑比五千匹减到三千匹大上许多,也能避免马光宁误认为赵营轻视马光春而爆发出的更大愤怒。

“贼怂的,竟敢将我兄长视作货物,拿畜牲交易!”马光宁火冒三丈,马刀一挺。

傅寻瑜心一横道:“两军之间,私情为下,利益为上。我营不愿伤害尊兄,但范河城外千万孤魂野鬼还需给个交待。战马一万匹价值连城,足以体现我营对尊兄的重视,只是老回回最终半数的马匹都不愿拿出来,我营亦抱憾无比。”

“他为什么不愿给?难道我兄长连区区五千匹畜牲也比不上?”比起赵营以马光春为质、向回营提出交易的举动,马守应坐视机会溜走,不愿换回马光春的行径在他眼中更为恶劣。傅寻瑜观察仔细,发现他虽然怒目圆睁、呼吸急促,却到底没有下令进攻,便知当下其怨气大多都转到了马守应身上。

“这事儿,我倒知道些风声。”李万庆这时候忽然说道,“人人皆知,‘大老回回’马光玉当年病死在军帐中,是夜仅有其妻吕氏相伴,马光玉死后,马守应便接替其位,成了‘小老回回’。这还不算,过了不久,居然迎娶了吕氏这个未亡人,各位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马光宁色变,立刻喝问。

李万庆振振而言:“吕氏貌美且幼,马光玉待其甚厚,养之若女。按理说,夫君尸骨未寒,就算不学那些贞洁烈女以死殉情,也该守节终身以报其恩。可短短半年不到,她便义无反顾投入了马守应的怀抱,甚至一年后便为马守应诞下子嗣。马守应虽然信誓旦旦说是为了更好照顾马光玉的家属遗孀,但明眼人谁看不出其中猫腻,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

“猫腻?”傅寻瑜故意皱皱眉头,“你的意思是,马守应及吕氏与马光玉之死有关?”李万庆这把火点的正是时候,傅寻瑜不管他是不是随口胡诌,赶紧煽风点火。

李万庆歪歪嘴道:“这事没有证据,也难说出口,我心中总之有些疑云。”

“放屁,一派胡言!”马光宁听到这里,气得脸色发青。马光玉死时,他年岁尚浅,并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一向神龙马壮的长兄突然暴毙着实令人震惊。只不过往后二哥马光春带着他,只是说效忠马守应绝口不再提马光玉之死。斗转星移,他慢慢也将这事搁置在了一旁。此时,李万庆的话固然有些道理,勾起了当年他一系列的疑惑,然而一码归一码,马守应怎么样他先不管,李万庆当着众人的面咬定马光玉被戴了绿帽子,这份羞辱是他难以忍受的。

“把这些满口喷粪的东西抓起来!”

听到盛怒下的马光宁的怒吼,傅寻瑜与李万庆互视一眼,均自大为后悔。正要硬着头皮死战,沿岸远望,又有一彪马军溯溪逼近,从他们的来向判断,当也是回营的人。

新来的马军人数颇众,粗粗估计怕有个百十人,傅寻瑜与马光宁两边都立于原地观望,越近,便听到从彼端不断传来轻飘的口哨吆喝声,透过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尚有人在大肆呼叫。

“他们叫些什么?”马光宁眉结紧锁,问询左右伴当。

“捉......捉拿......”左右伴当侧耳倾听,极力辨别内容,一听“捉拿”二字,傅寻瑜与李万庆两张脸刷一下就白了,大有心如死灰之感。

“捉拿......捉拿......”左右伴当继续辨别,但只一霎那,呆若木鸡。

傅寻瑜这时候也听清楚了来军中的呼号,却因为惊讶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捉、捉拿逆贼,马、马光宁......”斜眼瞟向马背上的马光宁,但见他怔而无言,脸颊也似死人般早没有了血色。

“快,快走!”左右伴当急道,话才出口,从远处先后凌空射来几支羽箭,插入了溪滩。

“逆贼马光宁?”马光宁木讷自言自语,又是一支羽箭尖啸而至,他下意识一偏头,箭头击中他的甲片崩向一边,这也使他豁然清醒。

“走!”

马光宁扬刀一指,马蹄翻动,十余骑登时奔驰开来。一面是急于脱身的马光宁等骑,一面是突如其来的回营追兵,傅寻瑜滞立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猛然间,一骑飞马从他身畔掠过,他随即感到腰背一紧,下一刻,整个人竟已被横放在了一匹马的背部。

“对不住了!”

傅寻瑜见不到将自己掳走之人的脸,但听声音便知是马光宁无疑。此时,任凭他再怎么挣扎呼喊,有马光宁一只手将他死死按住,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只有视线离那清澈见底的溪流越来越远。

“混账!”李万庆见状,亦无可奈何,跨上马背,带着手下七八骑紧紧追随而去。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枣阳县城北面钱庄寨。

昨日午后,领兵赶到的吴鸣凤与覃进孝、范

己威交接了钱庄寨的防务。作为吴鸣凤的老下属,范己威在吴鸣凤到来前,就已经催令兵士,将在先前战斗中受损的部分营寨修缮完备,为吴鸣凤的后续工作提供了便利。交接完毕,覃、范二哨转回位于大赫岗的赵营大营,吴鸣凤则继续率兵加固钱庄寨。

今晨,早早起榻的吴鸣凤在寨西南督促施工,庞劲明亲自造访。不派塘马而派庞劲明,敏锐的吴鸣凤清楚必是赵当世有重大指派,由是暂时放下手头所有工作,亲切接待庞劲明。果不其然,庞劲明传达赵当世的军令,需吴鸣凤立刻着人修墙挖壕建篱。

“修墙挖壕建篱?”吴鸣凤愣住了。

庞劲明点头,表示他没有听错,并进一步阐述了赵当世的任务内容。赵当世此番军令口吻甚严,命令吴鸣凤哨以钱庄寨为基点,向南进二里,沿着东西走向修墙挖壕建篱,长度并没有严格规定,但务必把钱庄寨作为中心,将其四周通路都囊括在墙壕以北。墙只可修筑一道,壕沟则两道、三道更好。花篱等则五层、六层夹叠。限期二日内完工。

具体而言,则要求墙高八尺厚一尺,禁止用门板、竹木,只以草坯土块砌成,中间用土筑紧,每筑一尺多,横铺长条小树,避免雨后崩裂之患。上有枪炮眼,内有子墙,为人站立之地;壕沟则一丈五尺深,越深越好,上宽下窄。挖掘取出的土,必须搬运到二丈以外。不可太近,不可堆高,以防大雨时土仍流入壕中;花篱用木要选粗大者,约长五尺余,埋土中约深二尺。可以在旁以土夯实,只求攀摇不动。

更细节处,赵当世亲拟了一封信,条条陈说,吴鸣凤不识字,但随军文书识字者多有,解读不成问题。这些倒非吴鸣凤最关心的点,他最关心的是赵当世这么做的动机。

“据我所知,我军意在搦战曹贼,但当下这一番做派,分明是以守为主。墙子、壕沟、花篱一旦立下,便是久战,主公究竟有何用意?”吴鸣凤实在不解,问道。

庞劲明摇着头道:“我也不知主公为何下此命令。”

吴鸣凤揪住他的衣袂,恳求道:“老庞,你我认识时日也不短了,就不能透露点消息给我?若是这样打,兄弟我心里着实没谱。”

庞劲明苦笑道:“我只负责探查曹贼的军情动向,主公怎么决断,只有徐、韩等统制晓得。我又拿什么透露给你!”

吴鸣凤眼珠一转,道:“那么你近日探查到曹贼什么古怪的举动?”

庞劲明拗不过他,叹口气想了一会儿,道:“其他倒没什么,不过昨日,我搜罗到方塆那边,曹贼倒有些......有些反常。”

“反常?此言何出?”吴鸣凤眼睛一亮,“那里是常国安、刘希尧两名贼子的驻地。”

庞劲明说道:“正是。常、刘二营南北扎营,常在南,刘在北。派到那附近的斥候来报,称常国安这几日都在催令兵士修墙挖壕建篱。”

“他也在干这档子事?”吴鸣凤哭笑不得,“曹贼守御为主,他干这个倒入情入理......主公难道是看到了这情况,才......”

庞劲明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主公之意我不敢妄自揣摩,不过他的的确确是在听完我汇报此事后,才让我来找你。”

“这......”吴鸣凤一头雾水。常国安作为曹营内线守将,有觉悟要与赵营打持久战、将赵营拖在野外无可指摘,然而赵当世却与他针锋相对,也干起了工程。两面同时作业,保不准就会演变成无休止的对峙消耗,这明显与赵营最初的战略方针背道而驰。

“上意难测。”久之,吴鸣凤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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