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公主笑了。
笑容苦涩无奈,却又欣慰恬淡。

她颤抖着眼睛,轻轻道:“阿裕从今往后,你忘了我吧。好好做你的皇帝,好好过你的日子,好好对待百姓苍生,好好治理这江山黎庶”

刘裕满面通红,死死拽着她的手指,“丫头,我不会忘了你,我绝不会忘了你。我刘裕从九峰寨山匪起家,为的不过就是你。为了你取这天下,为了你四海征战,为了你杀皇族做帝王。若没有你,江山与我何用?1

他狠狠瞪着双目,泪落滚滚,“你是我的皇后,是我唯一的皇后。我要命史官专门为你写史立传,为你歌功颂德。要天下苍生,永生永世记得你的好1

他这话并非临时起意,实在是早有打算。他的锦公主,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皇后,当然值得被千秋万代所仰望。

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不要被千秋万代所铭记,也不要被天下苍生所提及惟愿,你修史的时候将我从南朝历史长河中抹去。”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似乎比方才有了一些力气,“就不必让天下人知道呵曾有个北国的付锦,险些做了南朝的皇后”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溢出。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落下。

交缠在一处,滚烫炽烈,像是一团火。

灼烧着她脸上未曾痊愈的伤口。那是德宗用小刀划下的伤口。

刘裕紧紧抱着她,哭道:“别说话,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们去治伤,不论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治好你。”

她仍笑着,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是迷茫地看着夜色中的火光,“阿裕我知道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广陵城中那个为你推船的小姑娘”

她似乎在畅想,“那个站在归香苑舞台上,跳笛舞的天锦丫头,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不”刘裕双目如火,“刘裕爱着的人,一直都是付锦。不管她是小白兔,还是女武神,刘裕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

眼泪落在伤口有些疼,她皱了皱眉,“阿裕人都会死的,别哭了”一面安慰着他,一面抖抖索索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来。

玉笛通体莹润,只在口部楼刻着一朵梅花。上好的梅花玉笛,中间却断成两截。像是被人故意摔断,却又重新镶嵌上。

镶嵌的手法很独特,竟丝毫不损坏玉笛的美感。唯一,只是不能吹奏罢了。

这是锦公主的玉笛。

也是当初谢琰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其上的天锦二字,依旧清晰可见。

当然,也是她和刘裕的定情信物。那时被广陵城中冯家老二强娶,是他重拳出击,砸地冯家老二的脸像是开了染坊铺子。而她,用那断掉的玉笛,一人一半,做了她和他的定情信物。

刘裕从前曾万分珍爱,后来又万分嫌弃。

再之后,玉笛被谢琰镶嵌好,却无踪无影。

谁曾想,被她偷偷珍藏。

“阿裕”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身上也开始变得冰凉。

刘裕抱起她,欲往城楼下飞奔,她却按住了他的手,不肯挪动,“别费力气了,阿裕我是真的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她喘息着,“这把梅花玉笛,你别嫌弃,好生收着,我一直都拿它当咱们定情信物的”

刘裕流着泪,“我收着,我怎么会嫌弃,丫头,我这就”

怀中人的手忽然耷拉下去,连同玉笛一起,摔落在城楼石砖上。

锦公主的眼睛缓缓闭上,长眠不醒。

“不”刘裕怔住了。

他大声的吼叫着,死死拽着她的手,近乎癫狂地摇晃着她的身体,“不丫头,你不能死,你醒过来,我不要你死不”

城楼上下,一片死寂。

寒夜凄凄,万木凋零。

刘裕抱着锦公主的尸体,跪在火光通天的城楼之上,无人敢于上前规劝。

是年,南朝大定,晋陵郡人刘裕登基称帝,年号永初。

永初元年,新帝广开农耕水利,鼓励工商,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百姓安居乐业,天下诸业俱兴。江山稳固,黎庶和睦。

建康府一派欣欣向荣之态,庙堂之上,多有增益改进。群臣见山河初定,纷纷进谏,祈求新帝选秀立后,保全皇嗣。

新帝拒,无只言片语回应。

永初元年五月,初夏。

建康府城门内,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溅起尘土飞扬。

一大早要出城,守城官兵按例检查。

几个侍卫抱剑立在一旁,将马车团团围祝

车帘撩开,露出车中容光明媚的一个年轻妇人。众人都是一凛。

妇人面色和暖,眼神却有些冷淡,教人不敢亵渎。

她右手藏在广袖之下,并不能看见。雪白的左手从袖中露出,环抱着坐在左侧的一个小小孩童。

孩童年纪不大,粉妆玉团一般惹人喜爱,正是不辨男女的时候。

侍卫拿着通关文牒对照,“朱沐儿?”

妇人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侍卫又念,“朱槿?”疑惑地目光落在妇人脸上。

妇人仍旧笑着,“正是奴家。”

侍卫还想再说什么,小小的孩童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听那声音像是久病不治似得。

侍卫忙退开去。

朱槿温柔道:“是我儿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不传人的。”也不等侍卫再说,领了通关文牒,放下车帘,招呼车夫一声,匆匆出了城门。

日光初升,将建康府外的农田屋舍都踱了一层金,广袤天地之下,遥遥葱翠之色。

这天气是愈发好了。

御书房中,单独辟出来的雅殿,无人敢于踏入。

刘裕穿着赭黄的龙袍,正站在东墙之下。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美人图。

美人图似乎有些年份了,色彩已经不那么鲜艳。不过,画中的美人穿着一身火红的战甲,栩栩如生人,生生将这暗淡的画卷,衬得鲜活了起来。

逼人的眼目,颤人的心灵。

画中人美极。

珠圆玉润的温柔面目,含着一抹遮掩不住的惊天煞气,仿似冰与火的纠缠胶合,令人难以捉摸,又忍不住琢磨。

图画下,落款写着小字,印着私章。那字迹潦草,印章亦是寡淡,几乎分辨不出。

隐隐约约只能见某某樱

却不是刘裕二字。

刘裕望着墙上的美人,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玉笛,缓缓走向了书案后的窗边。

他的身后跟着一人。

略微低垂的头,看不清楚此人的面目。此人似乎也不愿意被人看出,只是低着头。

刘裕站在窗前,问,“可查出来了?”

“启禀皇上,关三爷原姓郑,族中排行第三,人称郑三。因是常年走地下的活,他自己改了关姓。不过,这事儿十分隐蔽,他族中也没人知道。十几年前,北国最负盛名的盗墓之王,就是他。”

刘裕点点头。

殿中一时寂静。

良久,刘裕出声,“将他葬在丫头墓前吧。生前,三爷为了丫头死战城门,死后,也便由着他继续守着吧。”

关三爷爱慕锦公主,此事,直到他死后,刘裕才知道。至于锦公主,那是到死都不知道关三爷心里装着她。

刘裕不由得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可惜,那个人也死了。

他叹息一声,目光缓缓落在了窗外。

窗外,绿叶鲜花如海,开的正是荼蘼的虞美人。

花朵鲜红,好似那夜城楼上的血。

身后人出声,“皇上,朝臣又在死谏,要您选秀立后”

菱花窗前,刘裕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见了,许久都不曾答话。

直到风吹皱了满目虞美人花海,吹得刘裕的眼睛有些酸涩的疼,他才低声道:“着人钦定吧。”

身后人一怔,总算松了一口气,“那秀女的画像,您要过目吗?”

等了许久,窗前没人回答。

这人抬起头,只能看见一个伟岸挺立的龙袍背影。

背影中,似乎有落寞,似乎有威严,似乎还有一些望穿天涯的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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