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进一步恶化,战争的氛围越来越浓。连绵不绝的乌云压在城市上空,军队不分昼夜地频繁调动,就连空气里都带上了火药与钢铁的腥味。大街小巷里满是神色惶惶的
人。防空警报可能在任何时候响起,日军的飞机时不时从城头掠过,丢下一连串炸弹,常常是这边的火还未灭,那边又有楼轰然倒塌。杜兰德等人来到南京的第二天,日军战机就在溧水投下了一百多颗炸弹。据逃出来的幸存者说,鬼子投弹的位置是人口最稠密的居民区,无数房屋被毁,溧水一地几乎成为一片焦土,许多人来不逃出家门就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侥幸逃出来的伤兵难民也难逃日军机枪的扫射,城里到处都是尸体,道路都为之堵塞。河中行驶的难民船也未幸

免于难,河水被染成刺目红色,久久不曾消散。那些字字泣血的控诉听得杜兰德毛骨悚然,然而更令人忿恨的是当晚胡蝶带来的后续消息。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她接触的大多是外国病患,那些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胡蝶从他们口中得知日军不仅对自己轰炸平民的卑劣行径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将残忍地把屠戮罪行当作战斗“功绩”传回国内。每每想起这件事,杜兰德都异常压抑。他所在的年代也有战争,甚至也有把轰炸平民区当做轰炸“敌军”的战果大肆宣扬。但那些硝烟离他太远,那些难民也非他同胞,他

对这种事的感触更多停留在新闻报道的字面上,关上网页或报纸,他依旧过着灯红酒绿的享乐生活。

只有当自己成为事件中人,才能深刻体会到此种行径的卑劣与可恨。

但是,没有三头六臂和钢铁之躯的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每天逃进城的、逃出城的人流不断,所有人都在谈论日军是否会进攻南京,可所有人又似乎都知道日军打来是早晚的事。大学医院里人满为患,全部是受伤的中国人,胡蝶越来越忙碌。上次杜兰德做完工作去医院找她,都看见她正端着盘子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盘子里满满是弹头和弹片。她甚至来不及跟他说上两句话就又被同事叫走帮忙

,杜兰德也就不想再去打扰她。其他人都有各自的工作,加上以前的心结,杜兰德跟他们也无话可说。久而久之,他就索性一个人日复一日地龟缩在空荡荡的校园里,穿着灰色的校工服,在完成例行巡

视校园的工作后坐在花坛边盯着阴沉的天空出神。

想想以前在现代的逍遥日子、初见菊若时的惊艳、穿越后的惊吓与抱怨、和尼克的促膝长谈,以及后来尼克的惨死和菊若的背叛,还有从萍水相逢到相识相知的胡蝶。

穿插在所有这些记忆里的还有惨死的同胞、残忍的日军、呼啸的敌机和满目的鲜血……杜兰德用力吸了口燃烧一半的香烟,辛辣的味道直冲肺部,刺激的他咳嗽出声。他嫌恶地将烟丢掉,却又很快捡起来,掸掸烟嘴处的灰,重新塞进嘴里。如今这世道,能

弄到烟就很不错了,哪里能挑三拣四。这烟还是上次去医院找胡蝶的时候那里的美国医生科林斯给他的。

那个美国医生啊……

烟雾蜿蜒着上升,模糊了杜兰德的视线,就连思绪都仿佛随着这阵轻烟飘散开来:

说起来,这科林斯真是令人敬佩,他拒绝大使馆要求所有人员撤离的要求,坚持留在这里医治病人,令时时都想回现代的我感到羞愧。我和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只是有着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本质上我们是血脉相连的。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才和他们毫不相干,他们能如此奉献,而我却要做一个历史

的观光客,像在看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片,为它的血腥和暴力而惊叹吗?刚刚来这个时代的我可能会如此想,甚至想尽办法希望能启动时空穿梭器,但现在的我是不可能了。我见过有人惨死在我眼前,见过我的朋友倒在血泊里,见过城破时老

弱妇孺的哭喊,见过飞机呼啸而过时孩童惊恐的脸……我真的无法保持一颗旁观的心。

可注定会走的我又能干什么呢?休息时,人们目光呆滞地坐在院子里,望着赤红色的天空,祈祷和平的日子早一天到来。我则扳着指头度日如年地等着回到未来的那一天。但是,真到那天,我能舍下一

直照顾着我的胡小姐吗,她就像只蝴蝶一样,已不知不觉间翩跹飞入我的心扉。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姑娘,勇敢起来时象男人一样;伤心时会软弱的哭泣,但是更多的时候她乐观地看待未来;还有,很多时候她都像一个温驯的妻子……

还有梁大哥一家,还有这几天对我颇为照顾的校工们,还有街上那些人心惶惶的普通人。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但是,这乱世,即便我来自未来,除了能预言几年之后日本人会在中国军队的反击下投降,我还能做什么?我带不走他们任何一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陷入地狱。

杜兰德一手撑着头,夹着香烟的右手疲惫地垂下,夜风拂过,烟头有星火闪烁,半截烟灰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刺耳的防空警报声陡然响起,划破了傍晚的寂静。杜兰德轻车熟路地大步跑进最近的防空洞,周围满是惊叫哭喊的人群。厚重的大门缓缓关闭,他回望天际,那里乌云密

布,一架挂弹的敌机正全速驶来。

黑太阳,就要来了。我知道它一定会来;悲哀的是,我知道它一定会来,却只能做个看客,即便我不愿意……

空袭的第二天,所有人讨论的问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了结果。1937年12月1日,以侵华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为首的日军开始进攻南京,日军第十军为作战主力。12月2日,日本皇亲朝香宫鸠彦王出任上海派遣军司令,并于

12月5日开始协同第十军作战,朝香宫本人随后接替松井石根出任攻占南京的临时总指挥官。当日军占领南京外围地区后,松井石根派人以空投方式扔下劝降书,劝唐生智开城投降。据消息灵通的人说唐生智看完后勃然大怒,将劝降书撕成碎片,随后吩咐下去将

所有船只尽数收缴,准备与日军背水一战。胡蝶几乎是住在了医院,偶有几次回来也是倒头就睡,睡醒后和杜兰德说不上几句话就又急急离开。杜兰德的工作原本是巡视校园,发现哪出有损坏后通知工人修葺便可。战争爆发后,出于安全考虑留守的管理员让他把每日三次的巡视改为每日一次,所以他的空闲时间更加多了,偶尔还会去医院帮助胡蝶照看伤员,因此得以更直观地接

触到这场战争的相关消息。

佛教名山牛首山上,南京守军组织了一队敢死队欲夺回阵地,残破的战旗迎着四起的硝烟慢慢上升,敢死队员毫不犹豫地举起右臂宣誓:誓与阵地共存亡!宣誓完毕后,在所有敢死队员的注视下,战旗又降到一半。长官缓缓抬手,向所有队员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他一句话没说,大家却都知道,他是在提前为他们这些“烈士”

送行。

一百名敢死队员浑身绑满武器冲了上去……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阵地终于被夺回,敢死队的幸存者只有四个人。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地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残破的军装被不知是谁的血染成暗色,不复原色。四人立马被送往后方医院,最先接手的正是胡蝶和杜兰德。其中有个人神志已然不清醒,持续处于亢奋状态,挣扎着要从病床上跳下来,嘴里不停喊着杀杀杀,送他来的两个小兵都制不住他。杜兰德知道这是失血过多后的症状,如果在现代,依靠先进的技术和源源不断的输血可能还有生还的机会,可在缺医少药的如今,怕是很难救回来



果然,即使在杜兰德的帮助下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和消炎药,还输了血,还是没能让他撑过12点。知道他的事迹的医护人员哭了,其他在场的伤员们也哭了。他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恨。恨自己用尽全力也救不回英雄,恨那些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更恨自己只能在医

院躺着却不能为国捐躯。日军攻势日益强大,他们有源源不断的补给和先进的武器装备。守军这边虽然据说有15万人,但除了第10军有两个师是从汉口赶来增援的以外,其余大多是从淞沪前线撤

下来的部队。他们经过上海一战后,基本都是受创整补的残部,不论是可战斗人员还是战备物资都极度匮乏,很难抵挡住日军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这似乎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但他们谁都不想放弃。

胡蝶含泪投入到下一场抢救中,杜兰德站在角落里,久久地盯着早已没有气息的敢死队员。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整个医院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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