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河在叔家镇北十余里与另两股江水汇合,北面是宛江,东面是杜江,分别是宛国和杜国的主河。
沿杜江向东,在千里丛山中蜿蜒伸展,而后转入数百里平川。平川中心铺开百里连檐,正是杜国的国都殊京。

摩夷洲纵横数万里,凡人芸芸亿万,立国数百。杜国有三千里江山,千万人丁,带甲百万。算不得一等强国,也绝非弱国。

杜国国主自幼即位,至今二十余载,治政勤勉,兢兢业业,每日手书数千字,举贤任能,举国咸服。杜国人心安定,国势蒸蒸日上,已压过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一头,在本洲西南一隅隐居主位。

这一日拂晓,尚在辰时末刻,国主挣脱爱妃玉臂,起床洗漱。昨日他批注了上百本奏章,一直忙到子时三刻。而后为了子嗣血脉,还不得不振作精神做完功课,此时就起,只觉两腿发软,两眼发晕。

看着铜镜里那张眼袋明显,两颊发枯的脸,哪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的男人面目,说五十岁都不差,国主心中生出一丝悲凉。

人生本就苦短,又生在帝王家,为了祖宗基业,不得不殚精竭虑,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又落下了什么?

连王号都没有啊……

摩夷洲千国无王,各国不得擅自攻伐,否则将遭神谴,这是千年来的铁律。

这条铁律是岱山神府所立,借各个宗门各座道观晓谕全洲。当年还没多少国家当回事,一时人人称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打得天昏地暗,都图那一统摩夷的帝位。

岱山神府并无号令全洲的权柄,自然无力阻止那场绵延数十年的千国大战。但这条铁律却如无形诅咒,在逾越者身上一一应验。兴兵之国要么魔魇大起,要么水旱蝗疫,兴兵之人不是亲子反目,就是臣民叛离,乃至祖神湮灭。总之谁越界谁就倒霉,诸国最终安定下来,不敢再图谋凡人霸业。

这般大势绵延千年,诸国再无雄主,如杜国国主这般英杰,自然憋闷无比。

最近魔魇涌动,灾祸四起,扑在各地的零星火苗上,倒让国主消磨了些心气。

但每日醒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又不由悲从中来。

“在这凡尘牢笼里洒扫一生,连个名分都没有。早知如此,当年抓周就不该去抓国印,抓着拂尘多好。学兄弟姐妹那般去修道,去求长生,岂不逍遥自在。”

国主正顾影自怜,悠悠铜钟声自外殿传来。那不是上朝的钟声,而是另一口钟,像是闲置了太久,锈迹太重,钟声异常沉钝。

“阙下,那像是大庙的钟声。”

女侍听出钟声来历,却很不解:“前些日子才春祭过,怎会又有人敲钟,怕是哪个不知礼数的野伢子敲错了钟。”

不能称王,就不能有“殿下”之称,祖宗祠堂也叫不得“太庙”,只能叫大庙。这就是礼制,是人世伦常。

国主却一把推开女侍,脚步匆匆,直奔大庙。身后一群侍女捧着冠冕衣衫,不敢叫喊,迈着小碎步急追。

大庙殿堂里,须发皆白的大祝礼官行礼,无视国主脚踩拖鞋,一身亵衣。

老礼官两眼含泪,颤颤巍巍的道:“主公,国祖神灵传来了令谕!是……”

还没说完,国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神灵丹书,这是祖宗神灵传来的消息,只有神灵之力才能写就,绝无伪造可能。

匆匆一扫,国主脸颊顿时变得潮红,咽喉咯咯作响,仿佛有一口痰卡着。

“争龙令……”

国主的手哆嗦着,丹书上散逸出淡淡朱尘。

“是争龙令,哈哈哈……是争龙令啊——!”

国主仰天大笑,近乎癫狂:“天心沉寂了千年,到我这一代,终于有了变化,这不就是我的机缘吗?”

过了好一会,几个股肱大臣进了大殿,笑声还在殿堂里回荡。

“老臣妄自揣测,怕是魔魇大害,天地有亏。为补足天地,只能聚本洲龙气,而龙气与凡人霸业两面一体,不可剥离。岱山神府也是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天心,颁下争龙令。”

大祝解释了争龙令的来由,让君臣同时点头。

“我杜国东面有千里巴山这等天险,樊国浣国虽强,也只能望门兴叹!”

老将军豪气满怀:“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不足为惧。发两支水师,载三十万甲兵,就可收入囊中。切莫等到两国有了防备,那时动手就晚了!”

“两国既下,我们坐拥古殊州的整州之地,已分踞摩夷三十州之一,不仅有了称王的位格,还有了一州龙气,可以问鼎天下了!”

老相国却摇头说:“宛国之北,罗国东南都有大国,国力不弱于我们。我们先手拿下两国,就要同时面对南北强敌,殊为不智。”

“老臣觉得,争龙令一下,各国都有异动。不如镇之以静,暗修甲兵,储粮造械,伺机而动。不可抢先冒头,那必成众矢之的。”

国主此时也镇定下来,颔首道:“相国所言乃老成之见,当依此策。不过也得提防周边诸国行险,必须马上加固边防。”

他又蹙眉道:“争龙令不只是凡人之事,本洲神灵乃至修道宗门都会投身其中,此事……”

大祝拱手:“整顿国中庙宇香火,联络宗门修士,这是老臣份内之事。”

国主还是不放心,提点道:“我会晓谕郡守,协同大庙着手此事。切不可让他国修士坏我神灵,诱我宗门。杜国神灵当为杜国效力,杜国修士当为杜国而战!”

杜国不过是摩夷洲数百国家之一,这一日清晨,在杜国大庙响起的钟声,同样也在各国的大庙里响起。各国国主的反应各不相同,但不管是决议勇猛精进的,还是惊恐慌乱只觉麻烦的,都明白了一件事。

自今日起,承平千年的凡人天下,应该不复存在了。

摩夷洲西陲荒僻山野里,仲杳走出卧房,打了个哈欠,决定去庭院吃把土清醒一下。

昨晚他熬了通宵,将卧槽老人给他的《摩夷小真经》通览了一遍,原有的无数疑惑迎刃而解,对修行之道有了更深理解,却又生出更多疑惑,真是学得越多越觉无知。只觉这小真经博大精深,没有人讲解可学不足火候。

本想继续学下去,今天还有众多事务等着他部署,还得去伯家庄一趟,只好暂时停住。

刚走进庭院,背后微风一动,传来温厚气息,正是代行土地仲至正。

“上神容禀,小神莫名收到一份谕令。”

仲至正躬身递上一份文书,这是神力凝结,凡人无法看到。

仲杳有些讶异,居然还有人……应该不是人的存在,给梓原土地递信?

接过文书一看,抬头就三个字:争龙令,下面……下面没有了,是空白。

没有正文也没落款,就只有一个标题。

仲至正说:“小神看也是空白。”

这就奇了怪了,无字天书……不,标题党?

文书到了仲杳手里,算是被完整的梓原土地接下,散作点点烟尘,也如仲杳的疑惑,渐渐弥散。

让仲至正归位,仲杳在庭院里轰隆一响,土遁到了十多里外,出现在季林山巅,恰好立在竹林大坑边。

一男一女两个虚影自坑中大石走出,躬身口称上神,也递上了一份文书。

标题同样是“争龙令”,依旧空白。

文书又在手中散去,仲杳眉头紧皱。

虽然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只是这个标题,已经透露出了太多信息。

摩夷洲的凡人之世,就要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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