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之西,乌云沸腾,原本倒折而下的瀑布蒸腾起灰白烟云,凝出一道巍峨山峦,时刻在崩解与重组。
仲杳跟伯明翰奔上一处土台,季小竹和叔贲华已经在土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山脚下一团团蠕动的灰雾。

这魔魇来得真快,不过还好,现在看只是一点前浪。那些蠕动的灰雾就是魇怪,本该是团黑雾,此刻正被土地结界的神力烧灼,散逸出的白烟与黑雾混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魇怪就是被魇气彻底侵蚀的灵物,人类妖怪,野兽禽鸟,只要有灵之物,都会成为魇怪。不过一头魇怪并非严格对应一只灵物,魇气神秘莫测,侵蚀凡灵后的变化无从琢磨。一群马蜂聚合成一头魇怪,一具断首尸体会魇化成飞头尸魇和无头尸魇,种种奇异都是存在的。

此刻这些冲入土地结界的魇怪都是山中的禽兽虫蚁,没太大威胁,最先出现的那团灰雾,仅仅深入土地结界几十丈,就瘫在田地里动弹不得,雾气由灰急速转白,直至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团黑灰。

趁着这功夫,仲善存、巴大等少年背插令旗,四处传令,将人手和物资组织起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那是我们的田啊……”

靠近河岸的土台上,何大山苦着脸嘀咕:“还有我们的房子。”

又有好几只魇怪倒下,弥散起的白烟不仅罩住大片田地,连带田地间的房屋都被遮掩了,看上去像烧了起来,正好是山脚下何大山的田舍。

“堡主说了,毁掉的田帮着重耕,比以前更肥,没了的屋子帮着重建,比以前更好。”

这边何小山一边调校大弩,一边安抚父亲。

“不是你的就不心痛!”

何大山训斥儿子:“被魔魇毁掉的田还能长粮食?屋子还能住人?”

何小山不敢回嘴,一个老乡民咧嘴笑道:“老何你担心啥,咱们不是有了土地公么,土地公能把那些魇气烧光的,说不定到时候田更肥了,屋子也更稳当了。”

牛角号一声声长鸣,呼喝声和脚步声连绵不绝,魇怪还在两三里外,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另一个乡民吞着唾沫说:“土地公终究是土地公,还比不上山神老爷。这波魔魇就算是山神老爷,恐怕也很难挡住吧。咱们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哪还有心思想什么田地和屋子。”

何大山顿时转了调,嗓门还更大了:“咱们这的土地公,那是普通的土地公吗?我爹我爷曾爷爷都在呢,有他们在,还担心个叼毛!”

那个乡民耷拉着脑袋虚弱的道:“我又不是说一定守不住,总得多想一层嘛。”

老乡民一巴掌拍上那人肩膀:“这时候还想多的做什么,祖宗就在背后看着咱们呢,干活就完事了。而且咱们也只是干点杂活,真正出力的是这些修士老爷。”

说完还朝土台上四个修士笑着点头,笑得颇为谄媚。

这四人正是摩夷四杰,对老农的巴结都不以然,吕秀才还皱眉念叨:“咱们在这不过是回报仲堡主的救命之恩,又不是为了这些乡巴佬,真是自作多情。”

赵疤刀却道:“秀才你凭什么瞧不起人,乡巴佬又怎么了,人家总是为了守土而战。咱们这种寻宝之人,又高得到哪里去?”

两人瞪眼又要吵架,被黄小妹分别一眼瞪住。

“方老大,你觉得呢?”

黄小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心头有些慌。

方天德神色只是凝重,倒不见紧张:“魔魇这动静可不小,我只在岱山见过一次,那时候还跟着师父……哎,往事不再提了。总之这才刚刚开始,之后有多凶险,谁也不知道。”

“不过此处的土地公倒是不同,遏阻魔魇的力量要比其他土地大得多,该是这位土地公的头上并无上神,可以完全支配香火之力吧。”

朝远处土台看去,见到四个年轻男女,个头最高的青年一身红衣,气宇轩昂,个头最矮的少女衣裙银白,丽质天成,但都不及那个修长纤致的白衣少女抓眼。而披麻戴孝的少年,就像是陪衬,很容易就忽略了。

可方天德知道,就是那个少年,创造了在岱山都不曾见过的奇迹。

“那个仲杳,从山神庙开始,就给了我们……不,应该是给了这片土地惊奇。”

方天德眯起眼睛说:“为兄觉得,他会带来更多更大的惊奇。”

这边仲杳还在排兵布阵,身边除了仲善存这帮小子上传下达,还有仲至正不断传来消息。代理土地公自然更清楚魔魇的压力,以及侵入魇怪的情况。

“先去休息吧……”

他招呼另外三人:“今天的情况不会太凶险,还没到需要修士全力以赴的时候,留下一些人戒备即可,其他人养精蓄锐。”

伯明翰嚷嚷着还没吃早饭,急奔石堡饭堂而去。季小竹本要跟着仲杳走,见叔贲华脚下没动,给仲杳递了一个“你小心点”的眼色,自己先走了。

四下无人,叔贲华低声说:“那个……你要的粮食和稻种,我爹已经在筹备。等魔魇过了,就直接送过来。”

仲杳高兴的搓起了手,还真没想到,一份凭空而生的婚约,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他真心诚意的道谢,不只是为这场交易,也为叔贲华连夜带着援兵赶来。现在已不需要护堡大阵,但两位宗师和三十多个筑基中后期的好手,让梓原的防御强了一倍都不只。

叔贲华转开了脸,浓密眼睫扇着,声音更低:“粮食不是交易,只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小小……赠礼。”

仲杳呆了呆,见到少女脸颊浮起一抹晕红,才品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不是……”

他很意外:“不是说好了交易的么,你这是……不认了?”

叔贲华的脸颊更红,语气却强硬起来:“终归是你们仲家跟我爹提的,说取消就取消,你们仲家不要面子的吗?”

仲杳无语,说这话之前先记起来是谁板着脸要解约,还教育自己是井底蛙的!

沉默中的抗拒让叔贲华感应到了,她也微微着恼:“我就这么不堪么,只配当你妹妹?”

仲杳苦笑:“妹妹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

叔贲华眨了眨眼,也很意外:“那只是订亲,离谈婚论嫁还早,你想得太远了。”

所以我就这么不堪,只配当你备胎?

仲杳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当然更要紧的是叔家这支援兵,都着落在这个娇小姐身上。

“魔魇才刚到,现在说这个还早吧。”

仲杳讨价还价,为自己拉扯起的梓原尽量争取:“等魔魇退了,我们再说个明白。”

叔贲华也算冰雪聪明,听懂了仲杳的意思。不管解不解约,都得帮一把,粮食稻种可以后面再说。

她沉吟片刻,点头说:“好,不过记住,你们仲家与我爹作了约定,却还没见到聘礼。若是你要解约,要赔的不仅是聘礼,还有我这份……回礼。”

她又展颜一笑,那一刻丽容倒是令人心蔟神摇:“若是你努力些,眼界放远些,能走出贯山的话,未必没有机会。”

仲杳装作茫然的啊了声,待叔贲华转身离去,手笼于袖,冲着她背影竖了个中指。

这女人的眼睛长在了乌龟背上么?

心头终究不爽,仲杳眺望远处,看着那团团升腾的白烟,暗暗叹息。

白手起家就是这么难……

罢了,再去吃顿土,纾解满腔的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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