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屾番外沈屾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歪过头,车窗外围成一圈的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们明显有点儿喝高了,当年的副班长徒劳地招呼大家上车,却没有人听他的。
“我说,你。”坐在驾驶位上的男生声音低沉,车里有淡淡的酒气环绕,沈屾突然想起当年看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的一个词——微醺。

“什么?”她没有看他,目光直视着风挡玻璃,就像当年紧盯着黑板。

“我问你……”他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扳过她的下巴,热热的呼吸喷了她一脸。

沈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儿后悔?哪怕一点点。”

他们都这样问。所有人。

“沈屾,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

“沈屾,你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

“沈屾,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出去玩?”

“沈屾,你是不是做梦都在学习?”

“沈屾……”

沈屾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沈屾,天才是99% 的汗水和1% 的灵感,你说,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让你阴差阳错成了一个庸碌之辈?”

“沈屾,你中考失利,赌气进普高,高中三年拼了老命,最后还是进了本地的大学。

沈屾,你不怨恨吗?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开开心心享受青春,玩到够本。沈屾,你后不后悔?”

沈屾,你后不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轻声说,没有任何赌气的意味,安然从容。

眼前的男生不复初中时候的嬉皮笑脸和邋邋遢遢,衣着光鲜地开着自己的宝马X5来参加同学聚会。沈屾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时间的神奇法术,只有她自己,好像静止在了岁月中。

她在考研,来之前还在省图书馆自习,所以是女生中唯一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人,依然是素面朝天,梳着十几年不变的低马尾;蓝色滑雪衫,无框眼镜,白色绒线帽,清瘦,没有表情。

酒楼里最大的包间,初中同学来齐了40 个,三教九流,散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热热闹闹地喝了三个小时的酒,她坐在角落,隐没在阴影中。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参加同学会。从毕业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许是那个刻薄的姑妈一句“再学下去都学傻了,反正也学不出什么名堂,多结交点儿有用的同学,以后人脉最重要,你还想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念到老啊”——她无 沈屾番外力反驳。她已经平庸到底了,没有对抗的底气和资本。

尽管她心里从未服输过。

然而却知道,话虽然难听,却有几分在理。她的确应该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老了,曾经那条改变命运的道路渐渐狭窄到看不到明天,也许,她真的应该停下来,看看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得到了沈屾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后悔”,男生把手砸在方向盘上,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塞回到口袋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哪件事儿吗,你就敢说不后悔?”

这次来参加同学聚会的人中,有四个人开了自己的车过来,所以吃完饭之后大家就商量好,女生坐车,男生自己打的,一起开赴最大的KTV 去唱歌。沈屾先从饭店走出来,站在门口吹冷风,后面浩浩荡荡一群称兄道弟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大家都喝得满面红光,只有她孤零零站在旋转门旁。

好像这个北方小城里的一捧捂不热的雪。

“沈屾!”她抬头,有车一族中的某个男生已经打开车门在喊她了,她愣了愣,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是走了过去。

本来想坐到后排,却被他硬塞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也坐上来,关上车门,把霓虹灯下的欢声笑语都隔绝在了外面。

暖风开得很大,她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男生看起来很陌生,不过她似乎有点儿印象。记忆中,那好像是个很喜欢打架的男生——反正坐在最后一排的那群男生,长得都很像,行为性格都跟量产的一样。

然后他很突兀地问她:“沈屾,你后悔吗?”

沈屾只能尴尬地笑笑:“我记得你。”

换了以前,对这样嚣张的逼问,她可能冷着脸理都不理了。

自己到底还是有一点儿改变了的。

“是吗?”男生的语气有一点儿痞气,“那你说,我是谁?”

沈屾语塞。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男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方向盘,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我再告诉你一遍。叶从。一叶障目的叶,人外有人的从。”

两个古怪的成语从眼前这个明显没有太多文化的男生嘴里冒出来,实在是有些装得过分了。

沈屾觉得想笑。然而再不匹配,也不及当年。

当年,他在她面前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可是连“一叶障目”这个词都说不全。

当年。可曾记得当年。

沈屾曾经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没什么不同。学习,考试,睡觉。日日年年。

好像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点点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一片叶子,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如果问起沈屾对于“童年”两个字的印象,恐怕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画面。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阴天,闷热。

爸爸的车骑得很快,燕子低飞天将雨,他们却没有带伞。沈屾有些困了,整个身子伏在爸爸的后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屾屾?别睡着了。”

她轻轻应一声,过了几秒钟,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别睡着了。”

爸爸半分钟说一次,她应声应得越来越虚弱。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样因为睡着了把脚伸进了后车轮,绞得皮开肉绽。

沈屾番外“屾屾,别睡了,你看这是哪儿?北江公园。下次儿童节爸爸妈妈就带你来北江公园玩好不好?”

她努力睁开眼,路的左侧,他们正在经过的大门,的确是北江公园。天蓝色的雕花拱门,左右各一个一人多高的充气卡通大狗,伸着舌头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觉得不困了。

后来她爸妈也没怎么抽得出时间陪她去北江公园玩。她第一次迈入北江公园的大门,竟然已经是三年级学校组织的春游了。小时候幻想着和爸爸妈妈一起跟门口的充气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门前的时候,发现那里早就换成了一排排蝴蝶兰花盆。

沈屾和同学们一起站在北江公园门口集合,看着阔别已久的大门,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想起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个十岁的孩子了。

不过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妈妈面前闹过。

长大之后懂得回顾和怜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遗憾,她是不是懂事得有些太早了?

然而单纯到复杂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她没有选择。

沈屾记得临近中考的那年夏天在全市最大的图书市场遇见余周周,当时她们两个在寻找同一本冷门的历年中考真题汇编。

那个盗版和小店云集的大杂烩里往往能淘到不少好书,价格又公道。如果说当年沈屾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的话,应该就是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远在城市另一边的图书市场闲逛一个下午。她淹没在杂乱的书海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层出不穷的目标和望不到尽头的未来。

她比余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从犄角旮旯翻出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试卷集,面对着两个一样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说了价钱就退到一边让她们商量。

沈屾沉默着。她从来都喜欢用沉默的压迫来解决问题。并不是策略,只是她并不 会别的方式。

余周周表现了和传闻中一样的八面玲珑,她翻了翻习题册,然后推到她面前,笑眯眯地说:“我买了也是浪费,就是求个心安。还是给你吧,你做了觉得好的话,借我复印一份就成。”

沈屾点点头,掏钱包的时候顿了顿:“你真不要?”

余周周郑重道:“不要……太脏了。还皱巴巴的。”

这才是实话吧?沈屾想笑,不过估计自己的表情还是很冷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翻译,她实在学不会和这个世界沟通,即使她不在乎世界对她的误解。

余周周优越,快乐,有资本,有天分,可以偷懒,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弃一本重要习题册太脏。

沈屾不可以。她认准的东西,再脏再不堪,再苦再艰难,都会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只在乎用途。

后来中考失利,她冷笑着坐在空荡荡的窗台,看着余周周在自己面前小心收敛着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又不敢展现可能会伤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无措。

她们都错看了沈屾。她们以为她会不甘会妒忌。

没有人理解她。

其实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学年第一。如果能达成目的考上振华,那么即使她一直是学年第十也没有什么所谓。一直孤绝地拼搏努力,霸占着第一的位置绝不松懈,只是因为这样达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点。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问余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吗?”

也许是自己从来没有主动和她交谈过,余周周谨慎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沈屾番外沈屾笑了,说:“可是我知道我的。对我来说,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

然而余周周却没有问。她不知道为什么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着说:“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们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中心词。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从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负的一切已经注定了。究竟是因为她天生如此所以选择承担,还是因为必须承担所以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个问题就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循环无止境。

如果那天余周周真的问了,她会告诉她三个字:企图心。

沈屾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自己发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负,不是理想。

只是企图。她最大的优点和最深的缺陷来源于同样的企图心。

余周周是否还记得当自己说出“我必须考上振华”时,她脸上无法掩饰的诧异?

然而那个幸福的女孩永远不会懂得。沈屾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太多的“必须”。

沈屾的父亲是残疾人,儿时发高烧导致右耳失聪,年轻时候做工人,机器故障,又轧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妈妈是同一个工厂的同事,经人介绍结婚,一年后,沈屾出生。

然而事实情况又不仅仅是这样简单。他在八岁的时候随着沈屾奶奶的改嫁到了一个干部家庭,这种现在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几十年前,必然是会引起一定范围的风波。上一辈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别人家在过年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同处一室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屾从来就没有感受过。

“爷爷”在和沈屾奶奶结婚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大后都在省委上班,公务员职务就像家族惯例代代相传,只有她父亲是个专门扶持残疾人的小工厂里面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后门不服输的个性,也许就是来自父亲。寄人篱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划清界限。他右耳失聪,有很多话听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邻居都在说什么, 想也想得出来。

更何况,他眼睛是亮的,同父异母的所谓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么会看不懂。

爸爸常常对她说,你奶奶年轻时候的选择我没办法说什么,可是我要让别人知道,我什么都不图他们的。

沈屾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换名片的初中同学们被窗上自己呼出的白雾模糊得很不真实。互相利用才是那条正确的路,自己和父亲那样心怀孤勇独自上路,终究是要撞得头破血流的。

“我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

叶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了想才回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钱,贷款买的。”

沈屾点点头,不作声了。

“怎么着,你果然后悔了啊。”叶从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窗,低头点了一支烟。

沈屾一脸迷惑地望向他,叶从不禁有些尴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啊……”

沈屾并没有好奇地追问,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澄清了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开上这么好的车的。我不大懂。”

叶从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初中那个沈屾。

沈屾多年待在校园,学的又是电气化,专注于课本卷子之中,的确从来不懂得外面的世界。钱是怎么赚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几万一平方米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靠月薪三千,要积累多少年?

她向来不善于旁敲侧击地套话,刚刚的问题更不是恭维或者羡慕。

对于沈屾来说,这只是一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问题而已。

沈屾番外你的钱,哪儿来的?

不过听到他说是朝父亲借的钱,沈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就像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能把自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花钱弄进振华再弄进省里最好的高校最好的专业。说沈屾心里没有一丝计较,谁都不会信。

可悲的就是,他们都不会相信,从小争第一的沈屾,真的从来不曾计较。

莫羡人有,莫笑己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取。

叶从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么。

“你还想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吗?”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屾摇头:“不想。”

“那你干吗还不走?”

她愣住了,这句话语气不善,问的却是非常实在。

是啊,她干吗还不走。因为无奈地听从了姑妈的建议,应该出来接触接触老同学,放下“虚荣心”,“见识社会”,“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见识”到最后了。

连这种事情都十二分认真,有始有终。沈屾不知道是应该佩服自己还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声,她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说:“你说得对,我不想参加,这就走。”

没想到对方扔下一句凶巴巴的“系安全带”就一脚踩下油门,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让她有轻微的驼背和颈椎疾病,这一下突然挺直,连自己都听到了轻微的“咔吧”的声音。

她回过头,被扔在酒楼门口的同学们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马路边张望,一张张脸孔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夜色中。

“我敢说,他们肯定以为咱俩去开房了。”

还没等沈屾反应过来,他就坏笑起来。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编排谣言,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实了它,你看怎么样?”

沈屾常年苍白的脸色终于因为叶从的这句浑话而恢复了点儿血色。

气的。

叶从的车越开越远,向着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丝毫没有因为周边的景色脱离了她平时的活动范围而慌张地询问。

“你倒挺镇定的啊,不怕我欺负你啊?”

沈屾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倒车镜:“你怎么可能对我有好感。”

叶从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沈屾啊,你这么多年是吃防腐剂长大的啊,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变呢,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

面对沈屾不知道是第几次疑惑的目光,他耸耸肩:“说真的,好感这个词,当年还是从你嘴里第一次听说。学习好的人,词汇量就是大啊……”

车最终停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厂房门口。叶从先下车,绕到沈屾一侧抢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说:“下来看看。”

“这是……”

“这儿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做什么?”

“衣服。”

“你是老板?”

“嗯。”

沈屾绞尽脑汁,觉得似乎还应该问点儿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不是我爸妈的,我卖的是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公司是怎么设立的,怎么注册,启动资金是多少……嗯?”

沈屾严肃地点头,那副样子再次逗得叶从笑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给第一名讲这些。”

沈屾心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沈屾番外这种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问后不后悔一样,让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她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过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碍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用“命运弄人”这种理由来到她面前寻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认输的劲头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虚心听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挣扎表现在了脸上,叶从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赶上沈屾转过头想要说什么,那只温热的手,不小心就擦过了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叶从才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开了口。

“初中那会儿,我的确挺犯浑的,不好好学习,天天台球室网吧地混,的确非常非常……我爸妈忙,根本来不及管我,零钱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发现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顿胖揍,教训几句,还没来得及给我时间蹲墙角深刻反省,两个人就又忙得没影儿了。”

“我犯浑到了初三前夕,马上要考高中了。当时家里面其实条件还是不大好,但他们还是认准了读书是正道,我成绩再烂,花多少钱也都要把我塞进至少是区重点一级的学校。”

花钱塞进区重点。

沈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在志愿表上除了振华什么都没有填,市重点区重点统统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过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来,在父母努力筹钱想要把她送进某个重点校自费生部的时候,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普高。

愿赌服输。总有下一次,她不会永远输。

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有一点点痛。眼前这个混了整个初中的叶从,竟然也去了区重点。

“我没去。”

叶从似乎总是能读懂沈屾的心事。沈屾不知道是他格外敏锐,还是自己格外好懂。

“能天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游荡瞎混,因为我还是幼稚不懂事,心里也想着既然父母这样说,我自己好歹也能有个学校继续混高中,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妈挣钱有多难,或者说我到底是不是读书那块料。”

叶从坦然的态度让沈屾很不齿于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

“后来有天我和几个哥们跑到一百那儿新开的台球厅去玩,路过地下通道,看到我妈自己扛着一个大编织袋,比麻袋还大好几圈,汗顺着脸往下淌,拽绳勒得她手上一道道红印子……我才知道,他们从外县上货,人家运到火车站就不管了,这两个人舍不得花钱雇车,就自己扛。”

“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太他妈浑蛋了。”

“后来呢?”

叶从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才缓缓吐出来。苍茫夜幕中,烟雾和白汽袅袅升起,沈屾只觉得心口有一块也像眼前的白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此体会到我父母的苦心,发奋读书,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沈屾,那是你,不是我。

“我倒还真的努力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是那块料,还是因为努力得太晚了,总之中考还是考得特别差。我爸也没揍我,他知道我也就那样,所以紧锣密鼓地帮我四处托关系送礼,想把我弄进北江区重点。

“当时是我自己站出来,死活也不念了。如果一定要读,要么职高要么中专,肯定不去学物理化学了,我不想再浪费他们的钱。好歹,如果再扛包,我也能出把力是不是?

“这回我爸可真揍我了,往死里打。”

停顿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烟,痞痞地笑:“算了,家长里短的,说那么多没意思, 沈屾番外总之后来我赢了,我没念书。我奶奶从老家那边打电话过来骂我爸妈,周围邻居也都说我是啥都考不上的废物……总之,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沈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场景有什么意思。

也许是现在站在自己的工厂前面,回头看多么艰难的时光都会觉得有点儿意思的吧。

老子当年也过的。

叶从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讲,沈屾和他并肩站在半成品厂房前,一同吞吐着北方寒冬冰冷的空气。那个同样失意的夏天,沈屾和叶从做了不同的选择,然而背后却有着同样的勇气。这种勇气值得他们引以为傲,并且永远不会因为最终成败而失去光泽。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究竟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讲这些?”

“因为我……原来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他妈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啊?”

叶从有些绝望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班主任热情洋溢地表扬了第一名专业户沈屾之后,小混混儿叶从百无聊赖,窜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喂,请教一下,咱们考试总分是多少分啊?”

沈屾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那你得了多少分啊?”

“。”

“我操,大姐你真牛啊,就差8 分就满分啦?”

沈屾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纠正他哗众取宠的错误。

叶从索性搬了小板凳坐过来:“我说,大姐,传授一下经验呗,你怎么能坐到椅子上动都不动呢?我爸说这样容易长痔疮,你为了学习连痔疮都不怕,你真他妈是我们的楷模!”

沈屾认真地演算着一道浮力计算题,很久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

那时候已经是初二的下学期,她却非常迷茫地看着他。

“你是谁?”

叶从这种男生向来好面子,四处招摇了两年,坐在自己前排的女生竟然压根不认识他。

他立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我叫叶从,从,就是……就是两个人的那个从!”

他听到了沈屾的笑声,哧的一声,很轻,像在笑一个文盲。

出于报复,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喂,大才女,你看你的名字是两个山,我的名字是两个人,你看咱俩是不是挺配?”

他在心里想象出了尖子生的七八种有趣的反应,气急败坏,面红耳赤,欲盖弥彰,或者别的什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貌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后平静地问:“哪里般配?”

随着叶从的回忆,沈屾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其实后来,我吃瘪了以后,反而常常关注你了。其实自己那时候装成熟,装古惑仔,还是挺幼稚的。我到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应该是……”他顿了顿,挠了挠头,“是……

喜欢你的。后来我都不知道你考到哪儿去了,觉得你肯定没问题,一定是去振华了,压根没问过你的成绩。其实,估计也是自卑吧,我不愿意问,差距太大。有次跟车去火车站配货,路过振华,我还在附近转了两圈,以为能碰见你呢。”

“真是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

“所以这次同学聚会看见你,我觉得你不开心。不过其实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起起落落,你都没变,还是……就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较真特别执着的劲头。我特别高兴。”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我?”沈屾笑了,她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沈屾摇头:“我不管。我听了,很开心。”

沈屾番外车缓缓驶回市区。沈屾跳下车的时候,手指滑过冰凉的把手,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剧烈。

从小到大,甚至在等待中考分数的时候,都不曾这样。

并不是对叶从怦然心动,并不是害羞。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突然间转过头,对车里面正要道别的叶从大声说:“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考研,北京的学校。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在这方面,我一路倒霉到大。

不过这次再失败,我就放弃这条路。

“他们总是问我后不后悔。我一直以为只有你这种现在有出息了的人才有资格很高姿态地说苦难是一种经历,对当年的选择绝不后悔——你辍学,我去普高,你开着车,将会有自己的公司,我还是前途未卜一无所有。可是其实我倾尽全力付出了,我问心无愧,我也不后悔。他们都不信,他们都——叶从,你相信吗?”

车里的男孩像当年的沈屾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思考了几秒钟,郑重地说:“我相信。”

还没等沈屾感动地微笑,他再次坏笑,补上一句。

“我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觉得我们很般配。”

沈屾愣了愣,歪头认真地说:“你得让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到现在还没发现,咱俩到底哪里配。”

叶从又点燃一根烟;“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好好复习。”

她要转身离开,突然被叫住。

“书呆子你行不行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手机号呢!”

那一刻,沈屾背对着他,笑得像个普通的初二女生。

仿若当年,仿若还差8 分就圆满的14 岁。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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