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穷文富武,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个从小就习练武艺的人,其消耗,比起读书认字,在投入之上要更大。说得简单一点儿,一个立志学文的人,只要有人教,哪怕买不起笔墨纸砚,也可以以沙为纸,木棍为笔,可以凿壁偷光,可以囊萤夜读,哪怕忍饥挨饿,也可以获得一定的成就。

但练武,那就不一样了。

没有一个好身体,练武就是瞎白话。而要有一个好身体,营养自然就得跟上,而要营养跟上,那就得好吃好喝的侍候着。

当一个人白饭都吃不饱的时候,谈何营养,谈何身体呢?

大量的体力消耗,是需要足够的补充的。

而除开这些,还有装备上的花费。

就拿石壮的儿子为例,尚在跌跌撞撞的学走路的时候,已经有专门的药浴帮着他淬练身体,而这些药物的配制,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受得了的。而石壮本人的一根马槊,便耗时超过两年多,算下来最后的成本,足足超过了百贯铜钱,这,还没有算上人工费用。

普通人,哪里玩得起?

更何况,武举考试,不但要武艺出色,还要识文断字,虽然对于文字上的要求,没有文试那样苛刻,但总不能是睁眼瞎吧?

这就又是另一项开支了。

正是因为这一个原因,使得从县里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武举子,基本上都是家境富裕的子弟,说提直白一点,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以前李泽致力于打击的那些豪门世家以及权贵子弟。

身为兵部左侍郎的尤勇起初并没有察觉这一点。他身在高位太久,对于这些最基础的问题,早就不太了解了。

当县试的优胜名单一出,内卫方面的背景调查一出来之后,尤勇当即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武举是干什么的?是鳞选军官的,这些人在胜出之后,将来在晋升之上,天然地便占据了有利地位,现在或者看不出来什么,但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如果是这样的一批人占据了军队之位,后果会是什么?

尤勇不敢想象。

这样一批被朝廷下了死力气打击的人,如果掌握了军权,只怕便是内乱的开始。

这必然不行。

但是,这些人是通过朝廷正式颁布的考试政策之中,正正经经地考上来的,内卫在调查之后,虽然提供了一份名单,将一些有问题的人给黜落了,但这只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剩下的,找不出任何问题。

兵部不能自己打脸,如果改弦易辙,弄个大笑话不说,还会打脸李泽,同时也是对现在由李泽掌控的朝廷的威信的一次大打击,肯定是行不通的。

更何况,就算自己不要脸了,想来硬的,但上头还有兵部尚书韩琦呢,他对于这个局面,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大量的这些人将来能够进入军队,于他们而言,便是天然的帮手。

尤勇苦思冥想了好几天,胡子都愁白了好几根,才让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除开这些从县里考上来的举子之外,允许各卫推荐优秀的军中人才前来考试,而且是直接跳过县试府试,径直参加最后在武邑举行的大考。

韩琦自然是不干的。

双方在兵部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然后这个消息就不止怎么就泄露出去了。

然后,十二卫的大将军们一个个或以书信直接给赶琦,或上书李泽,更有甚者,干脆派出了使者到武邑兵部,当面质问韩琦是什么意思?

大军戍守各方,军士们爬冰卧雪,吃尽了苦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为什么有了好事的时候,兵部就忘了这些士兵们的贡献?这对于军心,士气会是极大的打击。

压力愈来愈大,最后连韩琦的忠心部属,左武卫大将军李存忠以及在棣州的盟友左骁卫大将军秦诏也派了人找到韩琦,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来自军队的巨大压力,使得韩琦再也顶受不住,他很清楚,如果自己在坚持下去,只怕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自己就坐不稳了。

这一回合,尤勇大胜。

十二卫获得了推荐麾下优透士兵或低级军官参加武举考试资格的权力。这对于这些大将军们来说,自然也是开心的。这些被他们举荐出来的士兵,一旦中试,自然也不会忘了他们的举荐之恩。

当然,这还是兵部较量的第一回会合而已。

接下来,大考到底怎么考,新的争论又开始了。

韩琦的办法是重理论考试,重个人战力。

尤勇却坚持重实践能力。

落实到具体的考试之上时,尤勇便要求在考试之中增加战场推演,实兵对抗等科目。

韩琦自然不干。

那些考上来的举子们,个人战斗力出色,理论丰富,自小当然都是熟悉兵法的,但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打过仗,如果真要这样干的话,只怕到了实兵对抗项目之上,他们会被那些从战场上来下的考生们,打得落花流水。

更何况,尤勇还要求把这些项目的权重,大大加高,远超理论,个人战力的权重。

双方的争论持续升温,整个兵部最后都被卷了进来,分成了再明显不过的两派。支持尤勇的当然更多,但韩琦身为兵部尚书,位置上却是天然压了尤勇一头。

双方僵持,使得武举考试的具体事项迟迟没有定下来。

官司终于打到了李泽的面前。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泽竟然召集了六部九卿等几乎所有的高官一齐来讨论这一件事情。

如果说薛平是保皇一派的首脑人物,头面人物的话,韩琦实则上就是保皇一派之中实力最为雄浑的人了。

河东诸地,左卫武李存忠,这都是他最忠心的追随者,所以在李泽的面前,他说话也是有底气的。

屋内廖廖十数人,皆是核心人物,韩泽说话反而没有了什么顾忌,左右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明白人,倒不如将话摊开说。

“李相,我知道您在担忧着什么,但我还一直记得您说过的一句话,您说过,要想复兴大唐,那就要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我们的朋友多一个,敌人就会少一个,只有这样,我们的力量才会越来越壮大,对吗?”

“当然记得。”李泽微笑着道。“而且此心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然没有改变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那些人一次机会呢?”韩琦大声道。

“如果不给他们机会,他们能出现在这次考试中吗?”李泽笑容不变,淡淡地反问:“不给他们机会,还会有这一次的争论吗?”

韩琦不由语塞。

“不容讳言,对于那些宗贼,我打击他们的决心,决不会改变,那种盘踞地方,纠结乡里,对抗朝廷的东西,我决不会放过,治理大唐的,只有大唐律法,不是什么宗法。”李泽提高了声音道:“这是朝廷的根本策略,不容改变,不容置疑。但对于这些人家的子弟,真正有才能的,真正与我们志同道合的,我们自然也会纳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淘汰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队伍里要是掺了沙子,那是会出大问题的。”

韩琦颓然道:“您这是要封死这些人上进之门吗?”

“门永远都打开着,就看他们愿不愿意进来。”李泽道:“察其言,观其行,人在做,天在看,诸位,别忘了,我们现在仍然是处在危机当中,一个不慎,便会有覆亡之祸,北方张仲武元气渐复,南方朱温自立,势力正在向南方不停渗透,我们如果稍有懈怠,后果不堪设想。”

“军队,是我们的存身之本。军队,必须确保在朝廷的大度之下统一指挥,每个人都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为复兴大唐而努力,此时,我们容不得有二心的人加入。诸位,说句不恰当的话,文官治理一方,还有一定的容错机制,出了错,我们还有机会挽回,但在战场之上,出了问题,能容错吗?那是有可能导致一场战役的失败,进而导致整个战略上的大溃败的。”

看着脸色灰败的韩琦,李泽道:“韩尚书,你也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当知道这里头的利害性。所以,原则之上,我是同意尤勇的考试方案的。现在,我不需要纸上谈兵的赵括,我需要的是能对士兵负责的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因为现在,我们随时要准备打仗。各位,这些武举中试之后,都会被派到第一线的军队之中去充任军官的,最低的,也会是一个队正,指挥几百人啊!如果去一个只会夸夸其谈而没有实际经验的人去,不但害人,而且害己。你们知道在战场之上,伤亡率最大的军官是那一个级别吗?就是队正啊!”

“当然,能一路考到武邑来参加最后的考试的人,也都算是有些本事的了,武举是我们鳞选优秀基层指挥官的考试,不容有错。但我建议兵部,可以再增加其它一些专项的加试,将一些严重偏科的人,也可以挑选一批出来。这些人不能直接领兵,但也可以从事一些其它的工作嘛!比方说个人战斗力出色的,可以去训练新兵嘛!军事理论出色的人,可以去为我们的基层军官进行一些这方面的培训嘛,如果能将实践与理论结合起来,我们的指挥员们,岂不是能更上一层楼。”

章回听了这话,不仅失笑道:“李相,你不会是又想办一所学校吧?”

这位当权的李相,似乎有办学校的嗜好,什么事都想要建个学校,然后大规模地培养人才。

“这也不是不行的,韩尚书,你可以考虑一下嘛!”李泽笑着抛了一颗甜枣给韩琦,砸了对方一闷棍,也该给点甜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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