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远在武威书院里算不得特别出众的那么一个人,读书做学问只能算一般,优点嘛,就是口才特别出众,属于那种无理也能搅出三分理来的人物,也正是因为看中了他这一点,章回才在李泽面前推荐许子远出使河东。
不过章回和李泽都没有想到的是,此人却有着一股子隐藏在骨子里的坚韧,接到命令之后,他选择的道路,是章回与李泽都没有想到的。

他竟然从益州,先行进入了蔚州,然后再从蔚州向雲州出发。

蔚州是什么地方?

是高骈在世的时候,与卢龙军反复争夺的区域,一场场大战打下来,这里的丁口早就十不存一,百里无人烟,在这里不是传说,而是事实。

双方曾在这里胶着良久,后来被张仲武攻破,一直率部打到了代州,夺取了雁门关,但到了今年,高骈临死之前的反击,在重夺雁门关的同时,又将卢龙军撵了回去,蔚州一地,在连续的大战之中,早已破败的不成模样。

接下来,卢龙军撤了回去,放弃了对这里的统治。

而在高骈的遗令之中,河东军也放弃了对这里的管理,李存忠的云中守捉军驻守雁门关,韩琦守太原。

不是大家不想要这片地方,但如果这片土地上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来又有什么作用呢?即便是幸存下来的百姓,要么逃到了雁门关以内,要么便被卢龙军给掳掠到了妫州。

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上,没有了官府的官理,仍然还存在着的,便只有一种人,盗贼。

李泽曾忧虑过的军阀混乱后的恶果,其实在蔚州,已经真实地发生了。

许子远仅仅带了二十名护卫,便进入了蔚州。

本来只需要十天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差不多一个月。而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让许子远这位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不管是那些看起来穷凶极恶的盗贼,还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民众,在许子远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罢了。

第一次撞见一小股匪徒的时候,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让许子远愤怒的无以复加,因为他们在吃人。

这股匪徒大约有四五十人,在看到许子远一行不过十余人,却携带着二十匹战马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向着他们发起了进攻,那一刻,许子远觉得自己在他们眼中,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堆美味可口的食物。

他没有逃避,哪怕他们完全可以仗着战马的速度避开那些人,许子远抽出了马上的横刀,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二十名护卫都出自李泽的亲卫义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到盏茶功夫,这些在许子远看来穷凶极恶的歹徒便全都伏尸荒野。

许子远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但接下来的日子,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同样的情景,连二接三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片地方,已经是人间鬼域。

许子远没有能力去救助这些人,他随身携带的补给也就够他们这一行人用而已。一路之上,不停地击溃那些试图洗劫他们的盗匪,有时候碰到势力太大的盗匪,他们甚至不得不绕道而行,不得不昼伏夜出。

当他终于看到天兵军所设的哨所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出松了一口气,伸手到腰间,摸出水囊,仰脖子想要喝上一口的时候,却发现内里已经涓滴无存了。

雲州,天兵军现在存身的地方。

现在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也就是比蔚州好了一些而已。

李泽对于高骈本人是很敬仰的,但对于高骈在最后的布置却是有着极大怨念的。

对于这一件事,在武威书院之中,许子远与很多人也一起进行过激烈的讨论。站在纯军事角度上来看,高骈最后的举动,虽然重挫了卢龙军,但事实上却是一次失败的行动。因为此战过后,曾经强大的河东军,便算是被瓦解了。苛岚军,天兵军,忻州军遭到重创,唯独保存了实力的韩琦与李存忠却也只能固守,再也无力进攻。如果高骈在临死之前,名正言顺地将兵权移交给李泽的话,这样的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讨论来讨论去,大家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那就是高骈并不信任北地行军大总管、千牛卫将军李泽。

当然,这个不信任,倒并不是不相信李泽能够讨灭张仲武,事实恰恰相反,高骈认为李泽必然会战胜张仲武,他所不信任的,是李泽对于大唐皇室的忠心。一旦河东整体落到了李泽的手中,李泽之势大,将再无可制。

现在看起来河东无力,使得李泽讨伐张仲武平添了许多困难,但如此布置之下,他却为将来的李泽设置了许多障碍,韩琦,李存忠这两人便是高骈为大唐朝廷留下来的两股支持力量。

站在高骈这样一位替大唐奋斗了一辈子的忠臣的角度之上,这似乎也无从指摘。

或者在高骈看来,张仲武只是跳梁小丑,终将失败,而像李泽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会威胁大唐王朝的危险人物吧。

得出这个结论的武威书院的学子们,一时之间很是无语。

他们之中,除了丁俭对此不置可否之外,其余的人,即便做过官,位置也不高,一时之间很难理解高骈的这种思路。

李泽不可能无视河东对于卢龙的牵制作用,但现在很明显的是,即便身为北地行军大总管,李泽也是指挥不动李存忠与韩琦的,李泽只能把手伸向他唯一可以利用的,驻扎在雲州的天兵军。

这也是李泽正式地将手伸向河东,天兵军现在看起来是河东各股势力之中最弱的一股,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给了李泽机会。

其它如苛岚军,忻州军,被李存忠与韩琦夹在中间,又还没有到过不下去的地步,自然不会冒险听从李泽的指挥,一旦他们这么做了,便极有可能被李存忠与韩琦联手打压。

凡此种种,使得李泽只能选择扶植天兵军成为他在河东的代言人。

许子远在看到天兵军的大本营所在雲州城的时候,再一次地无语了。只怕从武威境内拿出任何一个小县城来,也要比雲州城光鲜许多。

土夯的城墙上长满了野草,许多地方有着长长的裂缝,甚至有些地方干脆就直接垮塌了,不少衣裳褴褛的军兵,便从哪些垮塌的地方进进出出,城门几乎是形同虚设。骄阳之下,破败的城门楼子上天兵军的旗帜无精打彩地耷拉着,倒是像极了现在他们的情形。

天兵军统兵将领张嘉无处可去来到雲州之后,只剩下不到一万人的兵马,在努力地收集了雲州所有的丁口,将他们一气儿全运移居到了雲州城的周边聚众而活,勉强使得这座破败的城池,有了些许的生机。

“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坐在张嘉那破败的指挥衙门之内,看着面前张嘉为他准备的饭食,许子远不由叹道。

对于北地大总管李泽的特使许子远的到来,张嘉是既惊却喜的,他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许子远的到来,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高帅不信任我。”四十余岁的张嘉看起来显得有些委屈,“某跟着高帅征战多年,想不到最后,竟然还抵不过李存忠这个胡人。”

许子远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心道在高骈病重的那段日子,你的举动,也的确不值得他信任你。李存忠的确是一个胡人,云中守捉军也以杂胡为主,但天兵军其实也差不多,主体是过去的突厥九姓,不过多年下来,现在胡汉也早已混杂一处,难以分辩了。

“高帅已经去了,死者为大,我们就不再讨论他的得失了。”对于高骈,许子远仍然是心存敬重的,不愿意与张嘉一起对他口出怨言。“对于以后,张将军可有什么打算?”

“彭芳派人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加入他们。”张嘉看着许子远,言辞有些闪烁地道。“我正在考虑。李存忠与韩琦不容于我,我现在快要活不下去了,如果彭芳能够给予我扶助的话,我也只能加入义武了。”

许子远不由晒笑,到了这个时候,张嘉还在想着与他讨价还价。彭芳看中的,只怕不是张嘉,而是他手里现在还拥有的约三千精锐骑兵吧,这些骑兵基本上由突厥人构成,战斗力还是很可观的。张嘉真要投了义武,以后能不能善终都很难说,想来张嘉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到了现在,还在强撑着。只不过还能撑多久可就不好说了,他想撑,他的手下可不见得这么想。

“张将军,我奉我家节帅之命来到这里,意思你想来也很清楚,咱们也就不弯来绕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拖不了多久只怕军心就会崩散。我就先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接受我家节帅的号令,如果愿意,我们才能谈及其它。”许子远单刀直入。

对于这样的谈话,许子远极有心得,对什么人采用什么方法,务求一击直中靶心。

果然,在许子远看似咄咄逼人的姿态之下,张嘉虽然有些犹豫,但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李帅是北地行军大总管,我自然是愿意奉命的。”

许子远展颜一笑。

“这就行了,张将军,接下来我就来谈谈节帅对你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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