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勇与王思礼两人并排站在一株大松树之下,遥看着深州方向.
他们二人作为成德节度使府的代表,出城十里,前来迎接即将抵达真定城的李泽.

这株松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份,一人根本环抱不过来,冠盖如云,虽然被积雪压弯了腰,但却依旧傲然挺立在风雪之中.树下也有些积雪,不过比起树冠范围外的,雪可就浅多了.一根根晶莹透剔的冰凌从树枝上倒挂下来,风一吹,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些便从中折断了,掉落在地上.

王思礼伸手瓣了一根冰凌放在嘴里撮吸着,看着尤勇笑问道:”感觉如何?”

尤勇转过头来看着他,有些不解:”什么感觉?”

“咱们将要见到的这位小公子?”

尤勇沉默了半晌,道:”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凭借一己之力,便拿下横海四州,这份谋算,可比节帅当年要厉害多了.”

“难道不是因为曹信?”王思礼反问道.

尤勇摇了摇头:”王温舒跟我讲过小公子的很多事情.谋算横海,从六年之前便已经开始了,咱们的这位小公子,借着经商之名,将横海渗透的七零八落.早先打下德州,便得益于内应,这一次你也知道了,沧州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陷落,也是因为在内里早就布下了棋子.”

王思礼咕嘟一声咽了一口唾沫:”六年前?那时他才多大?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就开始了如此长远的谋算?”

“难以令人置信吧?说实话,我也真是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不过看到这一次他们打横海如此轻而易举,我也不能不信了.”尤勇叹息道:”要不是如此,节帅怎么会不顾一切也要选择李泽入主呢?为此,不惜废了李二爷与苏宁,哎!”

王思礼也是叹息不语,不管是李安民也好,还是苏宁也好,可都是他们并肩战斗多年的袍泽,现在一个被关在怀德堂,一个被幽禁在节度府内,只怕下场都不会怎么好.

“老王,我想退了!”尤勇突然道.

王思礼一惊:”退,退到哪里去?”

“我有些怕了这位小爷了!”尤勇的声音有些颤抖,”知道深州将领胡十二吗?”

“当然知道,深州之战崭露头角,苏宁最终倒霉,他也有极大的功劳啊!”王思礼点头道.

尤勇呵呵笑了几声:”这个胡十二,从头到尾都是小公子的人.在我们与卢龙的战斗还没有打响的时候,小公子便算到了我们成德必败,因此便派来了胡十二,而此人也终于在深州不负他所望,很快便凭借着武勇,谋略以及练兵之能崭露头角,成为了深州的重要将领.”

“不是说这个胡十二是杜腾一力提拔的人吗?怎么又变成了小公子的人?”王思礼颤声道.

尤勇摇头:”胡十二是小公子的人,这是节帅亲自跟我讲的.怎么有假?便是节帅,也是在与小公子会面之后才知道这一件事的.”

王思礼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才十六岁,就如此心思深沉,再大上一些年纪,那还得了?”尤勇摇头道.

“老尤,你可知道小公子在翼州推行的丈量田亩,清点人丁,以及什么所谓的三三制租赋政策?”王思礼问道.

“当然知道!”尤勇点头道:”这么大的动静,怎么会不知道?”

“你我都是镇州大户.”王思礼苦笑着道:”我家有田两万余亩,你家也差不多这个数儿吧?要是按照他的赋税政策,咱们可就要亏血本了.不退,咱们总还有与他讨价还价的资本,退了,岂不是任他拿捏?”

尤勇哧笑:”不退,还不是照样要任他拿捏?知道曹信在翼州是怎么做得吗?分家!咱们将家里的其他几房都分出去,也就差不多到了限制线以下了.”

“家好分难聚!”王思礼道:”老尤,家一分,人心可就散了.再说了,就算是真分家的话,咱们的那些私人部曲怎么办?也分?分出去咱们的实力就要大减,不分出去,可又养不活.”

尤勇一伸手从弯下来的松枝之上瓣下了根粗壮的冰凌,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冷笑着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小公子的本意就在于此.不动声色地瓦解部下的私人实力,我们与节帅,可以说是君臣,也可以说是战友伙伴,但以后在小公子的麾下,便只有君臣,没有伙伴了.”

王思礼咬着腮帮子嘶嘶地吸着凉气,半晌才道:”袁周怎么说?”

“袁周是诗书传家,虽说家里也有田地,但数量并不多,再说他又有竹轩,还有商队.这些事情,本来就是他来信跟我讲的,只跟我说,不要与小公子硬扛,瞧小公子的手段与心思,只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你我两家,都算是镇州豪强,而小公子主要打击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家的事情都心里清楚,见不得人的事只怕不少,真要硬扛起来,小辫子只怕一揪一大把,到时候,恐怕就不是吐出这些土地部曲的事情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王思礼不服气地道:”我王某人持家甚正.”

尤勇哈哈一笑:”你我常年在外,忙于公务,家里的事情,你当真知道多少?你不妨回家去好生地盘问一番,便知我所说不假.老王,老实的退下来,给小公子腾位子,我们必然还能体面地过活,要是硬扛的话,只怕下场不会太妙.”

王思礼哀叹道:”早知如此,我们又为何要听从节帅的话支持他?”

“你想与卢龙人合作?”尤勇反问道.

王思礼断然摇头.

“那不就结了,既然我们不能与卢龙人合作,那还有别的选择吗?而且张仲武此人,算不得明主.跟了他,说不定日后尸骨无存,还连累家族.再说了,我们不支持小公子,便是与节帅作对了,你确信你能算计得过节帅?”

王思礼摇头.

“最后与王沣那一战,我麾下主力是梁晗与文福.”

尤勇点了点头:”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节帅要把成德狼骑从我手里拿走了吧?”

“终究是心有不甘.”王思礼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是见了小公子再说吧!看他在深州对待杜腾的手段,对我们也应当不会太过于苛责.”

“拭目以待吧!”尤勇手搭在眼睛之上向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道:”看,他们来了.”

王思礼抬起头来,看向远方,地平线上,一条黑线出现在了他的视野当中.

率先出现的是李德率领的游骑兵.隶属于翼州曹信的骑兵现在已经归建,李德率领的便只剩下了千余骑兵,清一色的黑衣黑甲,刺枪马刀,战马之上还挂着不小的小零碎,单看他们的装备,便知道他们的战斗方式与正式的唐骑有着很大的区别.尤勇与王思礼都是带兵的大将,看着游骑兵一路而来的队形,脸色便都有些凝重.

武邑的游骑兵看起来队形很散,但如果仔细分辩,便会发现这些游骑兵在行进之中保持着一种极其特殊的队形,这让他们可以在瞬间形成合力,也可以在眨眼之间分解成无数个小型的战斗队形.

“倒真是一支劲旅.”王思礼喃喃地道.

“小公子麾下,最强的不是骑兵,而是步卒.”尤勇低声说话的时候,挥了挥手,示意一名亲卫纵马上前去通知对方.

在骑兵的身后,黑压压的步兵方阵出现了.雪地之中,三千步卒排成四路纵队向前,而在步卒的正中间,则是另外一部骑兵,李字大旗正在这支被步卒包围着的骑兵中间高高飘扬.

游骑兵停了下来,数骑自阵中跃出,迎上了尤勇的亲兵,两边交谈了几句之后,松散的游骑兵阵形随着一声唿哨,眨眼之间便构成了一个密集的骑兵军阵.紧跟着,三千步卒在他们身后列阵,一个中空的方阵瞬间成形,李字大旗和那些骑兵便在这个方阵中间的空洞之中.

一声牛角号声响起,步卒骑兵从中裂为二,数骑从中飞奔而出.

尤勇与王思礼也自大松树之下走出.

距离二人十数步远,四匹战马齐齐勒停,为首一人,身着白裘,唇红齿白,正是李泽.左边是曹信,右边是闵柔,后面跟着屠立春.

四人翻身上马,向着尤勇与王思礼二人走来.

尤王二人向前数步,双手抱拳,躬身道:”尤勇,王思礼,见过泽公子.”

李泽大笑着走上前来:”冰天雪地,天气寒冷,怎敢劳动二位世叔出迎,李泽惶恐之极,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尤王二人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李泽,对方笑得极其真诚,看不出丝毫的做作之态,倒似是真的见到了二人在此分外惊喜一般.

“尤兄,王兄,又见面了.易水河畔,一仗破振武,曹信闻之,可是足足喝了一大壶酒啊!”曹信抱拳笑道.

“那比得泽公子与曹公扫灭横海,重创卢龙?”尤勇笑道.

李泽身后的闵柔与屠立春亦上前双双与二人见礼.这二人,算是他们两人的老上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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