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相公回京了,汴梁城内万人空巷,北城之外,人山人海。
甘相公死里逃生,大胜而回,故事大概就是这么个故事,但是城内百姓的传言早已五花八门,主角甘相公如何骁勇,如何善战,如何临危不乱,如何破釜沉舟……

甘奇带着略微愧疚的心理,并不打马,直接坐在车架之内,人群欢呼大作,甘相公也只是时不时打开车帘左右看一看,挥挥手。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若是打马而过,一直保持微笑左右致意,十几里路的人,甘奇怕自己到时候手都抬不起来。

坐在车内的甘奇,忽然审视了一下自己,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昧着良心的政客了。

十年官场沉浮,甘奇对于政治,对于当官,当真越来越擅长。

忽然甘奇又自我安慰了一下,人总要找一些精神支柱,找一些能安抚自己本心的东西。面厚心黑,但甘奇知道,自己是一心为国,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个民族。

想到这里,甘奇又释然了,人也轻松了许多。

轻松之后,心中再去想那些阴谋阳谋的,立马也没有了一点心理负担,回来就是要对付富弼的,什么手段都得使上。

皇城之内,皇帝赵顼早已让人设了大宴,文武百官都在皇城城楼之上,自然也派了官员出城去迎接。

本来赵顼自己也想出城去迎接的,最后不了了之,只是因为安保问题,皇帝出城,那得封十几里的路,沿途的楼宇之上,都得派兵驻守,身边还得有无数贴身护卫。

说白了,就是没兵。甘霸带走了天武捧日两军五万人,皇城司的人手实在不足以让皇帝带着满朝文武出城几里去迎。

甘奇倒是比甘霸回得快,甘霸到河间卸货不久,就被快马加鞭的甘奇给超过了,五万步卒,终究不如甘奇带着五百亲卫一人两马回得快。

皇城庆功大宴的场面,甘奇倒也习惯了,入得大殿,左右致意,上前拜皇帝。

皇帝下得高台,上前双手抓住甘奇的手臂,又摇又抖,口中说道:“甘相回来了,甘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陛下乃一国之君,不必如此,还请陛下回座。”甘奇又不好挣脱皇帝的手,却是皇帝这般举动,着实有些尴尬。

“不不不,朕陪着甘相坐,甘相请落座,朕就坐你旁边。”赵顼还在摇着甘奇的手臂。

“陛下这般不妥,使不得使不得,还请陛下高台上座。”这真有些不合适,皇帝是好心,但是甘奇不能僭越了,与皇帝平起平坐,使不得。

赵顼见得甘奇面色认真,略带气馁,转身往高台而上。

甘奇又回身左右致意。

“甘相公此番大胜,辽人已是强弩之末,可喜可贺啊!”

“相公真乃世间俊才豪杰,千年不出。卫青霍去病也不过如此。”

“相公神人也!天神下凡!”

……

甘奇谦虚不已:“不敢不敢,此番侥幸脱困得胜,乃祖宗庇佑,更是天子赐福,再加将士用命,我不敢居功。”

“相公……”

“罢了罢了,不必再夸了,愧不敢当,诸位同僚,还请落座吃酒。”甘奇这是怕寒暄个没完没了。

甘奇落座,左边居首,抬头一看,对面右边首座,正是富弼,宫女斟满酒杯,甘奇拿起酒杯就下了座位,直奔对面富弼而去。

富弼看到甘奇走了过来,面色一变,却又立马是笑脸,也起身下座往前去迎。

两人半道相遇,又是几句寒暄,然后一饮而尽。

富弼饮完,准备转身就回,甘奇忽然抓住了富弼的手腕,凑过去说道:“富相公,在下安然归来,您老不会失望了吧?”

甘奇话音不大,凑前而去,唯有富弼听得见甘奇话语,只见富弼脸上抖动了几下,然后笑呵呵回了一语:“甘相说笑了……”

甘奇也带着笑,又凑前一语:“富相……你若是想要我死,我便也不客气了,我还年轻,死了可惜,您老这般年纪了,死得不亏。”

富弼面色大变,任他富弼见了多少世面,侍奉了几朝皇帝,他也没有见过这般场面,读书人,用人命来威胁同僚,大宋朝可没有过的事情。

甘奇如此赤裸裸威胁,富弼已然大惊失色。

却听甘奇又道:“富相公,今夜好眠呐!”

说完甘奇转身回头了,却是吓得富弼心如乱麻。甘奇这是什么意思?半夜要派人来杀自己?

这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刺杀三朝宰相?这大宋朝开天辟地,岂能有这么做事的人?

富弼愣在当场,政治斗争,他见得多了,没有这样的吧?

真要杀人?富弼看了看甘奇,想起了英宗皇帝死前,甘奇就在这大殿之上亲手拔剑杀人。

再想一想,听说文彦博就是被甘奇亲手刺死。

甘奇麾下,那些不要命的浑汉多的是,难道甘奇真要今夜派人来杀?

不会不会,这大宋朝岂能有这般的事情?富弼安慰了一下自己,却立马又想,历朝历代,朝廷官员被人刺杀的事情还少吗?别说刺杀了,明着杀的也多的是。

却听高台之上赵顼开口笑问一句:“甘相这是与富老相公说了几句什么悄悄话呢?”

甘奇答道:“回禀陛下,些许玩笑而已,富相可能没有听懂。”

“玩笑?什么玩笑啊?甘相不如说出来一起乐一乐?”赵顼还真没多想,因为富弼脸上真挤出了一个笑,然后慢慢往座椅而回。

“说呀,辽国宰相耶律仁先,在大同城外,莫名其妙就死了,人头都被割下来了。这事情臣头前好些日子都不知道,后来又听说,辽国另外一个宰相耶律乙辛带着太子耶律浚跑回了临潢府。就有了传言,传言辽国皇帝耶律洪基也死在了大同乱军之中,但是臣一直确切不了此般传言,所以想让富相公派人去辽国打听一下,毕竟富相公在辽国熟人多,看看而今辽国皇帝到底是谁,那耶律洪基到底死了没有。”

甘奇说着。

赵顼先说了一句:“甘相公,这也不是笑话啊。”

接着赵顼立马又道:“当真?辽国皇帝当真死在了乱军之中?”

赵顼有些激动。

甘奇却道:“臣也不知真假,几万辽军尸首,却也不知辽国皇帝到底长个什么样子,而且这些尸首的人头在战后都被军汉们割下来请功了,血糊糊的人头,看起来都一个样,当时未多想,过得许久之后再想一一寻人来比对,为时已晚。”

赵顼带着失望的语气说道:“若是耶律洪基当真死在乱军之中,那……可惜了。富相公,你当真在辽国有许多熟人?”

富弼起身欲答,却听甘奇先开口:“陛下,昔日富相公可是出使过辽国的,那时候,辽国边境陈兵,大战一触即发,富相公一人能顶百万兵,生生就把战事说和了,最后多给了些岁币了事。富相公能办成此事,岂能没有几个辽国熟人?”

“这般好,富相公,你赶紧派人带着书信去辽国打听一下,看看辽国皇帝是不是真死在乱军之中了。”赵顼激动起来了,一战杀敌国皇帝,这种事情若是真的,传扬天下,那是何等威势?名留青史,又是何等千古不朽?

“这个……陛下,老臣于辽国是认识一些人,却是这些人如今大多故去了,或者也多是致仕养老了,怕是难以打听到什么确切的消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富弼却不想接这差事,也是这差事不好办。

甘奇笑着,不说话。

赵顼急了,又道:“老相公,若是真有熟人,哪怕是致仕的,他也必然知晓消息,老相公且试一试,成不成都无妨。”

甘奇再开口:“是啊,成不成都无妨,能问得到最好,问不到也无所谓。再怎么说,辽国若是新皇登基,也合该派人去道喜祝贺。”

辽宋两国,在这些礼节功夫上还是做得很到位的,辽国皇帝登基,宋会派使节。宋的皇帝过大寿,辽国使节也会来。

富弼看了看甘奇,又看了看一脸激动的皇帝,勉为其难点点头:“那老臣就试试吧。”

甘奇已然开口:“陛下,还是富老相公人脉广,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头前臣也想找人打听来着,偏偏就找不到一个能探听这般隐秘消息的人,还得靠富相公啊。”

甘奇这是不安好心了。

赵顼大喜,端杯而起:“若是辽皇当真死于乱军,当为甘相再记一件大功。甘相你说,此番大胜,朕该如何赏赐于你?”

赵顼这话说得甘奇有些尴尬了,这事情甘奇怎么发表得了意见呢?但是看着赵顼的模样,不似作伪,显然是真心实意开口。

赵顼话语一出,满朝文武皆看向甘奇。如今的甘奇,国公在身,大权在握,还怎么封?

“陛下,此番臣不敢居功,陛下若是要封赏,不若多赏赐军将士卒们,此番能胜,皆仰赖他们用命。”甘奇的话语,不是说假,他真的无所谓了,加官进爵还能进到哪去呢?不如来点实际的。

“这不行,这怎么行呢?军将士卒们自然要赏赐,甘相也必须要封赏。”赵顼想了一想,忽然立下决心,开口说道:“不若就封个郡王吧,以甘相之功绩,封王绰绰有余。”

赵顼金口一开,满朝皆是惊讶的神情。

大宋朝不是没有异姓王,但那大多都是死后追封的,比如谯王郭守文,威武王石守信。又比如王安石死后,一直到徽宗时期,给追封了舒王。

倒也不是没有活着封王的,但那大多都是开国之时,有纳土归降的吴越国王,又后周的大臣拥戴赵匡胤的,开国功臣才有的待遇,也少之又少。

赵顼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他又问:“诸卿若是有言,只管说就是。”

众人大多只是惊讶,并非是反对,此时赵顼这么问了,岂能有人出来反对?想反对的人,比如富弼,此时显然也说不出反对之语,因为反对也是要理由的,富弼的理由显然还没有准备好。

赵顼左右一看,也不多等,似乎也怕甘奇拒绝,立马又道:“那就这么定了,就给甘相公封郡王,朕觉得,河南郡王合适。”

甘奇也有些懵,他没有想过这些虚名,再说大宋的王爵,又不能世袭,多一个名头,少一个名头,对于如今的甘奇而言也无所谓,他开口:“陛下,这般……”

“诶,甘相,你可不能拒绝了,你也得替朕想想,朕乃天下之君,万万黎民百姓之君,若大臣有功而不封赏,天下之人该怎么说朕?朕岂不是成了那等昏庸之君?”赵顼原来是这个思路。

这个思路也对,身为皇帝,自然得做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才是明君所为。赵顼也要一个好名声。

甘奇听到这里,便也不再多言,只躬身:“拜谢陛下皇恩浩荡。”

“甘相公,请满饮此杯。”赵顼这杯酒,拿在手上好一会了。

所有人连忙拿酒起身,大宴正式开始,歌舞来来去去。

待得宴会散时,皇帝已然酒醉,踉踉跄跄被李宪扶了回去。倒是甘奇并没有喝太多,朝臣散去,都等甘奇走前面。

甘奇头前,身边又是富弼。

甘奇借着半醉不醉的酒意,忽然又凑到富弼面前,开口说道:“富相公回家啊?”

富弼铁青着脸点头:“回家。”

“富相公好眠呐。”甘奇在笑。

富弼看着看起的笑容,浑身冒冷气,憋着怒气小声说道:“甘奇,我大宋朗朗乾坤,你岂敢做那等事情?”

“富相公说的是什么事情?”甘奇笑问。

“你若是敢如此行事,必然不得好死。”富弼怕不怕?就听他说这样的话,显然就是心虚。

“富相说的哪般笑话呢?回去好眠就是了。都是开玩笑的,玩笑而已。”甘奇一步三晃悠,还笑意盈盈。

但是甘奇这般模样,在富弼看来,那就是得意忘形,好似一切都在掌握。

甘奇已然摇摇晃晃走在最前面了。

富弼却落在后面慢慢走,不与甘奇平行。

出得宫门,甘奇上车回家。

富弼看着甘奇上车,一直看着甘奇车架走远,方才也上了车。

回到家中,一进门,富弼便是大喊:“来人呐,来人呐,把宅子里所有的小厮都聚集起来。”

“主人,怎么了?”

“别问,让他们都到柴房里拿一根木棒,今夜谁也不准睡,所有人都好好巡逻,不得有误。”富弼下完命令,直奔内院,今夜得换个房间睡觉。

却是这一夜,富弼如何也睡不着,甘奇那等小人,胆大包天,身边那些浑汉,都是杀人如麻之辈,还有甘奇那模样,显然就会成竹在胸的意思,只怕是真要动手杀人,做一个无头案出来。

富弼睡不着,他知道,今夜甘奇一定会派人来杀他。

却是甘奇,早已在家中呼呼大睡了,睡到半夜起来喝水,喝完水醒了酒,还有心思做运动。

直接派人刺杀富弼,显然不至于。但是先吓唬吓唬富弼,那就是乐趣了。

阴谋阳谋的,甘奇擅长,直接杀了不解气,得让富弼感受一下什么叫作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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