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众将都知道侯云策要杀鸡给猴看,这是新任诏讨使们常用招术,也是极为有效招术。
韩伦眼睛都没有眨,极为利索地回了一句:“既然已有告示,那就杀一儆百吧。下官位卑职低,能有什么意见。”

韩伦此话很有些抵触情绪,侯云策一针见血地道:“我知道团练使的心思,认为在下在寻一个倒霉的军士开刀,杀人以立威。”

侯云策此语其实说中了众将心里的想法,众将脸上均是一脸凝重。但是,每个人的想法还是略略有些不同。

枢密院承旨时英是奉旨到西北来给侯云策撑腰的,这一路走来,两人相处得颇为融洽,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时英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侯云策一边,心道:“孙武整军,不也要杀人立威吗!”

泾州军在这场战事中,可以说是全军皆没,只有吉青阳烧掉固原算是泾州军的亮点。但是,泾州军毕竟是遭到了惨败,吉青阳回到泾州,没有侯云策鼎力相助,根本不能在泾州站稳脚跟。而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目前陛下还没有追究泾州战败之责,以后追不追究,谁来承担责任,主持西北军务的侯云策在这些问题上有极大发言权。因此,泾州节度副使吉青阳也是坚定地站在侯云策一边,支持侯云策采取立威行动。

王彦超人老成精,和侯云策相互都非常客气。六年前,王彦超犯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至令让他记忆犹新。

王彦超曾和杨光义的父亲杨弘殷同为护圣营校尉。杨弘殷是前朝之将,在新朝官运平平,不断在走下坡路。杨光义见家道中落,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历,日子过得实在不怎么样,于是,杨光义去投靠时任复州防御使王彦超。王彦超见到杨光义一副流浪汉的样子,很是瞧不起,就用十贯钱打发杨光义走人。谁知杨光义不过数年地时间,就从一个流浪汉成为当今陛下的爱将,做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匡国军都指挥使的高位。

有了杨光义这件事情的经验教训,王彦超才深深体会到古语“欺老不欺小”的深刻含义,在侯云策和韩伦两人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侯云策。

侯云策环视了众将一眼,道:“这次我回到大梁,陛下曾和我谈到了前朝诸刑法,陛下多次指出,从大武以来,刑法越来越严酷,动辄就处人以死刑,而且最喜用凌迟之刑,现在。陛下已经命人主持修改不合时宜、不和情理的刑法,欲修《大林刑统》。”

他说这番话,有拉虎皮作大旗地味道,虽说林荣和他谈起过编修《大林刑统》之事,不过当时林荣是顺口说到此事,并未深谈。

侯云策又道:“我们在打仗,军令就是法,这名进入民宅调戏良家女子的军士,违反了军令,受到惩罚是咎由自取,他必须为他的轻率行为负出代价。严明的军练是战场上获胜的保证,而军纪是在平时一点一滴的小事中形成的。今天惩处这名违纪军士,整顿了军纪。以后就可以打更多的胜仗,变相振救更多军士的生命。”

这一番话,抬出了林荣的名义,义正严辞,理由充分,韩伦尴尬地听着侯云策侃侃而谈,脸上白一阵青一阵。

说完这一段后,侯云策稍稍停顿了一下,沉声对吉青阳道:“目前,泾州的城防和治安已经由泾州军在负责,对这名军士的处罚就由泾州军来执行。”

吉青阳听到是“处罚”而不是“处死”,稍稍愣了一下,迟疑地问道:“是处罚,不是处死吗?”

侯云策道:“我没有说要处死这名军士,整顿军纪并非一定要杀人,这名军士的罪还不足以致死。但是,这名军士是贴出告示之后第一个违令者,要公开处罚才有示范效应。三十皮鞭就在城南菜市口执行,在执行鞭刑的之前要贴出告示,既要让城中百姓相信我们说的话,又要让各军军士受到震慑。”

侯云策说了半天,结果对这名军士处罚是如此之轻,吉青阳大声道:“我马上去行刑。”

韩伦仍然阴沉着脸不说话。虽说侯云策不杀这名闯祸的庆州军士,然而当众处罚,皮鞭表面上是打在军士屁股上,实际上是打在了他的脸上。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刀将这名军士斩杀。

泾州城经过党项人的杀戮之后,妇孺成为泾州城人口的主体,调戏妇女之事就变得特别敏感。告示贴出后,在菜市口执行鞭刑的消息在泾州城内不泾而走,很快,菜市口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在众多女子焦灼的目光下,肇事军士被押到了菜市口。

肇事军士刚刚出现的在众人而前地时候,众多女子纷纷咒骂他,还有的女子愤怒地向他吐口水。这名肇事军士实在年轻得很,从相貌上看不过十七八岁,被绑着双手,羞愧地低着头。

在围观的女人们心目中,调戏妇女的人都罪大恶极、穷凶极恶。她们没有想到,心目中的坏人竟是如此青涩的年轻人,就如邻家小孩子一样。看到他,不少女子竟然想到了自己家里被杀地的孩子,咒骂声慢慢减弱了。

皮鞭打在皮肉上,发出刺耳声音,男孩子不停惨叫。全场变得鸦雀无声,打到二十多下时,不知是那位多愁善感的女子首先哭出声,很快,全场都响起了女子们的呜咽声。城内女子们的反应大大出乎监督行刑的吉青阳预料,菜市口四起的求情声、呜咽声,感染了奉命行刑的泾州军军士。

他们都是泾州人,家中都有被杀的亲属。听到妇孺低声哭泣,军士们个个眼中含泪。

行完刑,两名泾州军士就把血肉模糊的肇事军士架回军营。此时,大多数女人们的眼光都由愤怒变成了怜悯。

就在大家正要陆续散去的时候,两匹快马出现在南城门。他们还没有靠近泾州城时,城墙上的观察哨就看到他们了。

城下泾州军士把拒马放在城门口,挡住这两名骑手去路。两名骑手骑术极好,看见拒马,没有减速,直到靠近拒马处时,才勒住战马。两匹战马扬起的前肢几乎踢到守城军士的脸上,守城军士吓了一大跳,咒骂起来。

两名骑手丝毫不以为意。一名骑手道:“我们是黑雕军传令兵,这是腰牌。”

另一名骑手满脸兴奋,大声道:“义州大捷,党项军被全歼。”

守城的泾州军士根本不信,一名军士斜着眼睛看着两名骑手,道:“休要胡说,谎报军情是要杀头的。”

来骑哈哈大笑,拍了拍马侧。骄傲地道:“这是党项军首领房当白歌首级,快点把拒马拿开,我要给节度使报信。”

守门军士检验了腰牌,没有任何问题,看着马侧皮囊,这才完全信了。

黑雕军传令兵对着城墙上的军士大声喊道:“党项军完了,在义州被歼灭了。”

守城军士搬开了拒马之后。两名黑雕军骑手带着劲风冲守门军士面前冲过。一面冲一面大喊,“义州大捷。党项军被全歼。”两名黑雕军骑手没有想到城南有如此多女人,没冲几步,就赶紧停了下来,一名军士大声喊道:“快让开,快让开。”另一名军士就喊:“义州大捷,党项军在义州被杀光了。”

刚从菜市口散开地女人们,听到此语,立刻象炸了营的马群一样,一些人围住黑雕军传令兵,另一些人哭着奔走相告,很快,哭声、笑声就迅速响彻泾州城。两位黑雕军报信军士被泾州女子们团团围住,根本迈不开步子,最后,由泾州军一路护送,才来到衙门。这样一耽误,侯云策和几位主官几乎成为泾州城最晚得知义州大捷消息的人。

侯云策自从被任命为西北面行营都招讨使后,就开始动西北各军的脑筋,西北各镇的军队都算得上边军,装备或许不如禁军,战斗力却绝对不差。侯云策把大量宝贵的时间耗在泾州城里,就是要笼络这些边军。如果以后真要复国,这些边军或成为助力。如果以后没有机会复国,自己坐镇边境,与各军处理好关系,也是益处多多。

为了达到这个目地,侯云策在做完查看地图、收集情报、思考行动方案和下军营等正事之后,也就喜欢请这些主将们在一起议事。议事实质上是联络感情、相互了解的过程。虽说常常浪费不少时间,却也可以减少执行时的阻力,更为关键的是,每次开会,总要有个议事人吧。在泾州,没有谁能比侯云策更适合当这个议事人。多议几次事,众位将领也就开始认同和习惯侯云策领导。

当然,这些小伎俩都是建立在强大的综合实力上,没有黑雕军实力,节度使的官职、陛下的授权,侯云策是不可能轻易夺得话语权的。

侯云策和几位将领都听到城内异常响动,走出书房时,两名满头大汗的黑雕军军士神采奕奕地走进衙门后院,一名军士手中提着一个皮囊。

侯云策打开火漆封好的信件,内容很简单:八月六日夜,在义州城外和党项军激战,杀党项军八千三百五十七人,俘虏三百二十六人,党项军首领房当白歌被射杀。黑雕军骑军战死六百五十五人,步军战死一千六百三十七人。现黑雕军正向西追击党项残军,伺机夺取吴留关。雄胜军节度副使石虎,八月六日子时。

侯云策看情报看得很慢。只看这几个数字就知道义州战事是何等惨烈,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把纸条递给了枢密院承旨时英。然后,背转过身去看地图。

时英看完纸条,默默地把纸条递给了身旁地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王彦超连看两三遍。然后把纸条放在手里,抬头看着天空。

韩伦见两人看完纸条之后表情怪异,不禁很有些好奇。王彦超在大林朝军中资历极深、威名远扬。韩伦虽是庆州军主将,面对这种老资格的节度使,腰板总是挺不起来。他数次转头看着王彦超,偏偏王彦超抬头看着天空不转眼,根本没有注意到韩伦的表情,过了好一会,王彦超低头叹了一口气。嘴里小声说了一句:“黑雕军当真是大林朝劲旅。”这才把纸条递给了韩伦。

提皮囊的军士见众位将军都看完了信件,便上前一步道:“这是房当白歌的首级。”

八月天气十分炎热,皮囊打开,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首级,随即涌出了一股刺鼻恶臭。侯云策、王彦超都是战场撕杀汉,见惯了各种各样尸体。只是觉得恶臭难闻,倒也没有太大问题。而时英、韩伦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韩伦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快步走出书房,却在门口“哇”地一口吐了出来。时英是钦差大臣的身份,韩伦在门口吐了出来以后,时英胃里也冒出来一阵酸气,时英忍了忍,却没有成功,一口胃里残留的午餐涌了上来。时英扭头看了一眼镇定自若的侯云策、王彦超,咬着牙硬生生地把午餐重新咽了下去。

侯云策赞许地看了时英一眼,对身边亲卫道:“把这颗首级挂到城南的后山去,让屈死的泾州百姓能够瞑目。不用你们去挂,把首级送到泾州军营,让泾州军去挂。”

八月七日夜晚,泾州城内喜气洋洋,家家户户都拿出自己最好食物,穿上最好的衣服,在菜市口等几个开阔地,还有人放起了过节才放的爆竹。

就在泾州城欢庆胜利的时候,渭州城也是一片欢腾,黑雕军进城后,被围近一月的渭州城终于重新打开了城门。

八月六日义州大战后,黑雕军没有来得及欢庆胜利,把重伤员和抢来战马留在义州城后,四千黑雕军在石虎的率领下,马不停蹄地向着吴留关追去。

吴留关是房当白歌为党项大军留的一条退路,由房当朵儿和房当赤虎率领三千党项军驻守,师高金、房当岭和房当支金带着近千名残兵退回吴留关后。此时,房当白歌率领的党项军南路军死亡近一万五千多人,虽说先后击败了泾州军和凤州军,但是,党项军主力在义州一战精锐全失,从战略上讲,党项南路军已失去牵制大林军的作用。

众位党项军将领心里都很清楚,驻守吴留关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连夜向固原撤退,并在固原构筑新防线,防止黑雕军从固原进入清水河流域。

等到黑雕军赶到吴留关时,吴留关已是人去关空。

当黑雕军在八月七日早晨出现在渭州城外的时候,守城渭州军才知道驻守吴留关的党项军已经趁夜退走了。

黑雕军进城颇费了一些时间。

渭州城被包围的这一段时间里,党项军兵力并不足,为限制渭州军出城,在城外挖了一条宽五米,深三到四米的壕沟,壕沟大部分已完工,只是少数地方宽度和深度没有达到标准。一般来说,壕沟都是城内防御一方所挖,而这条沟是作为进攻一方的党项军所挖,骑军主将郭炯对党项军这个奇怪战术印象极深,在以后和契丹人作战的时候,郭炯搬用这个战术,困死了契丹人重兵防守的西京城。

黑雕军从八月六日在义州城外和党项军决战,到八月七日上午进入渭州城,先是在义州和党项军主力打了一场恶战,然后连夜从义州奔袭吴留关,这种高强度的连续作战,最能检验一支部队战斗力,没有严格纪律、昂扬斗志和高水平训练,绝对完成不了强度如此高的作战任务。

黑雕军进入渭州后,军士们仍然精疲力竭,一个个都累散了架。来到临时营地后,许多军士放下手中武器,或坐或躺就在地上睡着了。

雄胜军节度副使石虎同样疲倦,进城简单和刺史古春应酬了几句,午饭也没有吃,就返回临时营地呼呼大睡。

石虎一觉醒来之时,已是下午时分。他肚子饿得吐吐直叫,对亲卫喊道:“有什么吃的,快点送进来。”很快,一名亲卫端着一盘羊肉、几个馍进了营帐,亲卫把食物放在茶几上,道:“渭州观察判官赵普求见,在帐外等了半个时辰了。”

石虎几口就吃完一个大馍,又吃了几块羊肉,因为这两几口吃得太快,石虎不断打嗝。他拍了拍胸口,对亲卫道:“让赵判官进帐。”

赵普刚刚把话说完,石虎“啪”地就把盘子摔在地上,铁青着脸道:“渭州几个村庄都被杀光了?”

黑雕军一进城,赵普就派出数队渭州骑兵,查看渭州境内是否还有党项人,渭州骑兵在城外转了几个大圈,平时熟悉的村庄已经荡然无存,全部变成了灰烬,心细的骑兵还在灰烬中发现了不少尸骨。后来又在一个小山沟里见到上千具尸体,这些人应是党项人征集起来挖壕沟地村民,从伤口可以判断出是今天早上被杀的。

渭州骑兵越看越心惊,加大搜查范围,这才找到了几个侥幸逃过追杀的村民。

渭州刺史古春充分相信赵普的能力,因此,赵普在城墙盖了一间简易营帐,吃、住、拉、睡都在城墙上,党项人退兵之时,赵普已是蓬头盖面。他派出渭州骑兵外出侦察之时,自己抽空回到府中洗澡、换衣和剃须。

当渭州骑兵带回党项人屠村的消息时,赵普又变得风度翩翩了。只是在城墙上晒了这么久,脸色已晒成黑红色,比一般读书人增添了几分沧桑。

赵普得到党项人在屠杀了数村消息后,连忙给刺史古春报告,古春又让赵普向石虎报告。

赵普看到石虎把盘子都摔了,想到古春无所谓的态度,心中微叹:世家子弟毕竟是世家子弟,哪里在意老百姓的死活。

“渭州城附近四个村庄,被杀得鸡犬不留,我命人查了底册,这四个村庄共一千三百六十四户,约有近五千人,另外,挖壕沟的村民一共有一千一百二十一人,都是从稍远一点的村庄抓来的。渭州骑兵找到了几个幸存者,都说是吴留关党项人干的,这些党项人实在凶残,真想率兵打到固原去。”

赵普回答得极为详细,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说到后来,已是语带怒气了。

石虎是铁血汉子,当年在沧州外,他和侯云策两人作为死士,深入到沧州军营,击杀了沧州军主将刘海,避免了一场血拼,从此,他就作为侯云策的副手,参加了黑雕军所有战事,立下了赫赫战功。三年时间就当上了雄胜军节度副使。听到赵普报告,石虎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一字一顿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不诛杀党项人,誓不为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