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云策出现在官衙时,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胡子也剃得干净。平日里他总穿军服,今日却穿了一身紫色常服,圆领大袖,下裾加横襴,腰间束以革带,头上戴幞头,脚登靴子。
这是刺史的制式服装。其他刺史穿上这套衣服总会让人想起儒雅、威严,侯云策穿惯军服,穿上宽袍大袖,行走极不方便,如在舞台上一般,有一种不真实感。只不过,他在衙门里不能总是以武将身份出现,毕竟如今是一方大员,而不是单纯武官。

杜刚、陈猛见侯云策如此打扮,总觉得别扭,在侯云策未注意时,两人相对捧腹而笑。倒是秋菊和春兰很喜欢郎君这等打扮,在她们心目中,刺史才是真正的官,而将军们不过是撕杀汉。

来到刺史衙门,侯云策召来录事参军事梁守恒,谈论铁匠铺生产弩箭、长刀等具体问题,又提出如何安置难民的问题。

录事参军事梁守恒一直在琢磨顶头上司的脾气,从前几次接触来看,这个军官出身的顶头上司很务实。有了这个印象,他主动提了一个建议,道:“平常这个时节,都会征一些劳役修河堤、清河道。如今有了这么多难民,正好可以让他们去河道。事可以办成,人也可以养活,不至于光吃饭,不做事。”

侯云策没有地方实务经验,正需要这类有用的建议,痛快道:“这个办法好,灾民去做劳役,可以弄点干饭,不必天天喝稀饭。军中有不少风干马肉,大家都快要吃吐了,可以调一些给做劳役的灾民。”

梁守恒见侯云策肯听自己意见,确实好相处,挺高兴。

这时,郑州长史赵辉特意来拜见侯云策。按大林朝制,凡刺史缺员或为亲王兼领刺史时,长史、司马等上佐可代行州事。但在一般情况下,这类上佐并无具体职任,因其品高俸厚,又不亲实务,故多用以优待宗室或安置闲散官员等,所以这类官又被称为“送老官”。

至于军中长史和司马,那有具体任务,又是另一回事。

长史赵辉是卫王赵川的隔房兄弟。赵家多武将,赵辉是少有的文人。侯云策到郑州后,他仍住在大名府,并未回郑州。今日奉长嫂之令,回郑州见过侯云策,以观其人的品性。长嫂是一个极为固执之人,当年想让长女守前夫守节,所幸赵家女子在赵川纵容下,个个都挺有性格,这才能成为当今皇后,否则只是一个可怜的守节女子。

侯云策来到郑州以后就在郭炯建议之下详细询问州内各上佐具体情况,以了解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

赵辉是两朝老臣,因多病,被派到郑州作长史,平时并不做具体事务。对于赵辉这种称得上皇亲的老臣,侯云策相当客气,将其请到书房,安座,泡好茶。

“侯使君到郑州后,我一直未在郑州,今天才来拜见,实在抱歉。”

“在下初来郑州,不熟政务,还望长史指教。”

“指教可是折杀下官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客气的废话。人一生说的绝大多数都是废话,废话给了大家一个宽松环境,若每个人只说有意义的话,那实在太累,患心病的人必将大增。

说了一会儿废话,赵辉告辞。他出了衙以后,到郑州各处走走,见城内难民安置得井井有条理,这就说明侯云策不仅能上阵,也能治理州县。大嫂最看重此节,反复叮嘱赵辉仔细查看。

侯云策并没有天真的认为赵辉这种皇亲会从大名府过来闲聊,这一定还是提亲之事的余波。不管赵辉代表赵家那方面的人,终归是对自己委拖张永德提亲之事有了回应,比起没有任何消息要好得多。他总觉得赵辉此来应该有深意,只是他猜不透。而郭炯被自己派到了开封,身边还没有一人可以谈论此事。

他在脑中默背了一会儿侯之恩的族谱,又将州中严教谕叫到身边,询问侯之恩之事。大武王朝之后,尽管诸朝轮换,但是科举考试一直没有中断。侯之恩是正牌进士,广有同年。

与严教谕见面之后,侯云策直言是侯之恩族侄,但是他是累以军功成为刺史,对进士那一套不太熟悉,想听一听当年族叔侯之恩当年之事。

严教谕是同进士出身,在正牌进士面前,这个出身就很逊色,在武官面前,这个出身还是挺有自傲的资本,至少教谕本人是如此认为。前任刺史是纯粹撕杀汉,压根没有将教谕之职瞧在眼里,弄到严教谕在郑州没头没脑。新来的刺史也是撕杀汉,却是识字之人,还对进士叔叔很感兴趣,这让严教谕大有知音之感。

读书人之间也有圈子,侯之恩是进士,又在边境以身报国,是进士圈子里大大有名的人物。严教谕听说了侯之恩不少旧事,便细细为侯云策道来。

侯云策把关键点牢牢记在心里,又让梁守恒派劳役为严教谕修整学堂,弄得严教谕心花怒放。

在衙门坐了大半天,侯云策脱下宽服,换上窄袖的便服,直接来到富巩新开的富家铁匠铺。富巩从沧州而来,不为外人所识,专为侯云策经营各项生意,成为其代理人。

富家铁铺使用了太师李甲间接传授的活塞式风箱后,炉温大大提高。杜宝义把生铁和柔铁片捆在一起,用泥封住,入炉冶炼,获得质量颇佳的灌钢。

侯云策在炉边站了一会儿,想到在黑城将作营看到的特殊工艺,道:“我曾见人先把熟铁料放到炉里鼓风加热,后把生铁的一端斜放到炉口里加热。当炉温很高时,熟铁料软化,生铁将不断熔滴,这时用钳子钳住生铁块,使铁水均匀地浇淋到熟铁料上。浇淋完毕后,停止鼓风,夹出钢团,砧上锤击,如此数次,可得好钢。”

窦田、杜宝义在风箱上受过侯云策指点,均把其视为天外高人。虽不知新法的效果,料来也不会错。但凡一个人对某事痴迷,长期钻研,只要智商正常,多半会成为此道高手。窦田、杜宝义均痴迷此道,是顶尖工匠,得到新法后,急忙去试验。

对于具体操作,侯云策无心去管,也管不了,说完要点后,带杜刚、陈猛两名亲卫离开铁匠铺。

在接下来几天,侯云策每天上午到衙门或者到军营,下午则到富家铁铺或者直接回府,日子比起战时要平淡得多,直至王朴到来才打破平静。

王朴秘密进府,直接宣旨,让侯云策进宫。

赵英曾经通过郭炯留过纸条,侯云策知道这次进宫肯定与当初殿前司老大张永德提亲有关。王朴此次不喝酒,嘴巴闭得紧,不多说一句闲话。

一路不停,侯云策和王真诚很快就到了开封,风尘仆仆进了皇宫。由于走得匆忙,侯云策来不及跟郭炯联络,诸事不明,进入皇宫以后还是颇为忐忑。

侯云策进宫后,便在偏殿等候召见。

在主宫内,林荣、赵皇后拿到了一幅画像,正是当今画坛好手给当年新进士的画像。

昔日大武王朝有一个进士曾经写过一首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很多解释认为是看尽了长安的花儿。这种解释其实没有了解新进士的心境,新进士此刻并不想看地上长的花,而是平康坊的众花。以前潦倒之时,他们根本无法进入平康坊。平康坊的伎。女由于经常接待举子、进士等预备官员,大多识文断墨、谈吐得体、风度婉然,这自然引起了诸多潦倒者的羡慕。

如今他们考上了进士,这才春风得意,骑高头大马,三五成群,身上玉器清脆悦耳,获得众女青睐。

很多官宦之女也盯紧了这些新晋进士,希望能够结成秦晋之好,这些官宦之女便是另一些长安花。长安城内的画手们就有了新生意,专门为新进士画像。这些画像很多进入后院,被官宦之女挑选。

林荣和赵皇后拿到的便是当年侯之恩这个新进士的画像。

“阿郎看过侯云策,和侯之恩有相近之处?”赵皇后体态丰腴,神态温婉。她和林荣多年夫妻,感情极好,仍然以未登基时的称呼。

林荣仔细看了画像,道:“眉眼似乎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侯之恩是读书人,侯云策是撕杀汉。两人就算是一家人,也会长得不同。”

赵皇后道:“我让宫中画手给侯云策画像,等会就送过来。用画像来比较,更妥当。”

赵皇后又叫来小妹,遮了题款,指着画像道:“这是谁?”

赵英是为自己婚事而来,在深宫里一直没有等到准确消息,颇为烦闷。她与姐姐并排而站,仔细看画像,道:“不认识画中人,似乎,似乎与侯郎有几分神似。”

林荣饶有兴致听赵英说话,道:“你对侯云策倒挺上心。”

姐夫的话让赵英大羞。

赵皇后道:“侯云策在沧州和磁州两度相救小妹。”

林荣如此聪明之人,自然知道赵英对侯云策心有所属。当夜,画手将侯云策画像送到主宫,林荣和赵皇后将两人画像摆在一起反复观察。

侯云策独自居于偏殿。他本来是大侯王朝的三皇子,皇宫本是其家。十来年过去,再次来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不禁百感交集。他从皇宫逃到黑城,又从黑城回到皇宫,这与一直居于皇宫的感观大有不同。

夜里,侯云策做了一个梦。梦里,皇宫内燃起熊熊大火,父皇和母亲在火中化为灰烬。他与母亲关系最深,很希望母亲如凤凰一样能在火中涅槃重生。梦中,这个梦实现了。睁开眼时,这个梦又破掉。

早餐后。王朴到来,将侯云策带到最深的主官。

一个眉毛低垂的宦官将一个表册拿到手里,冷冷地望着侯云策。

赵皇后在幕帘之后,面前也有侯之恩的族谱。若是侯云策答不出族谱的辈分,讲不出自家父母、祖父母的名讳和出生地,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婚事被拒,而是割头的利刃。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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