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社会上什么样性格的人最不招待见,那么固执的人,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譬如,张明玉。

张明玉的固执,来源于他的念旧,没有创新意识,以及强大的责任心和虚荣心,他这个人,给别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脾气极差,不好接触,而且极度以自我为中心,办事从来不会因为外人的意志而产生动摇,如果真的能让这种人改变,一定是等他自己撞上南墙的时候。

不可否认的是,张明玉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他很想用一己之力,去护住鑫发厂,在这个自成一派的小天地里,给工人们谋求一个好的生活,但张明玉已经接近六十岁了,他的能力,着实有限的很,而且已经逐步逼近了南墙。

眨眼之间,时间又过去了十几天,步入了九月中旬,随着秋风瑟起,天气逐渐转凉,此时人们早已经脱去了夏装,换上了长袖外衣。

虽然张明玉通过卖房卖车的钱,解决了工人们一个月的工资问题,但是对依旧处于停滞状态的工厂来说,似乎只是杯水车薪,并没有产生什么太大的帮助。

季节交替,原本应该是服装厂最忙碌的时候,可鑫发厂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进行任何生产了,不仅每天都有人工和养护费用在跟着,但很多隐形利润的流失,才是最佳致命的。

这段时间,张明玉不是没有反击,他也去相关部门上告过,但是真等上面展开调查,很多货站几乎都是一样的口径,不是说自己手里没有车,就是说鑫发厂的信誉不好,结款不及时,所以不愿意拉他们的货,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是受到了什么外部压力。

面对聚鼎公司这种庞然大物的威压,卑微如张明玉这种小人物,根本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因为他这种行为,撼动的不是某一个人的利益,而是一整个群体,而且这个群体里,黑、白、灰一类的颜色,太多了,每一个,都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这天上午,张文泽在中午十一点半左右,打车赶到了鑫发厂,随后去了张明玉的宿舍,推门走进了房间内,自从张明玉卖掉房子之后,就住进了厂里的宿舍,说是宿舍,但环境十分简陋,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只有一台从保安室搬过来的电视机。

“爸,看电视呢。”张文泽拎着手里的礼盒走进房间之后,笑着跟张明玉打了个招呼。

“你来干啥?”张明玉看见张文泽进门,脸色不悦的问了一句,自从半个多月之前,这对父子因为工厂再一次进行争吵过后,关系就始终不温不火,没怎么往来。

“你这说的啥话呢?你是我亲爹!我这个当儿子的来看看老子,这不是应该的嘛!”张文泽笑着回了一句,随后把手中那些礼盒之类的物品放在了一边。

张明玉听见这话,端起茶缸子喝着茶水,没吱声,因为鑫发厂的事,张明玉最近极度上火,不仅嘴边起了好几个火泡,嘴角也开始溃疡,被水一碰,不禁蹙起了眉头。

“你看看你这屋乱的,怎么也不收拾一下呢!”张文泽看着宿舍满地的烟头,还有桌子上摆着几个没刷的碗碟,开始拿起墙角的扫帚打扫着房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明明厂子一卖,就能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你倒好,非得在这遭这个洋罪,我就不明白……”

“你能留就留!待不了就跟我滚!”张明玉极为敏感的骂了一句。

“行行行,你不爱听,那我就不说了!你老生啥气呢!”张文泽悻悻的缩了下脖,等扫完地之后,在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摆在了桌子上:“这卡给你!”

“干啥?”张明玉看着桌上的银行卡,皱眉问道。

“还能干啥,这里面,是给你给我的那一百万!”张文泽用暖壶往脸盆里倒了点水,开始刷起了碗筷:“算起来,再有十多天,厂子里就又该发工资了吧,到时候你没钱能行吗?”

“这钱给了我,你的公司咋办?”张明玉一愣问道。

“我那边,再坚持一两个月,没什么问题,先紧着你这边来吧。”张文泽刷着碗,头也不回的继续道:“爸,咱们俩是亲父子,不是仇人,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坏,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公司最近情况很不好,我早就出手帮你了,我始终劝你卖厂,无非也是看你年纪大了,怕你太累,你还真以为我是图你这点家底呢?”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张明玉看着桌上的卡,虽然语气依旧生硬,但态度确实柔和了不少。

几分钟后,张文泽刷完碗之后,在自己拎来的塑料袋里翻找了一下,随后掏出几颗胶囊给张明玉递了过去:“给你,把这个吃了!”

“这啥呀?”

“败火的药,你看看你那个嘴角烂的!成天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既然身体有问题,那就不知道吃药啊!”张文泽轻声呵斥道。

张明玉被张文泽训了一句,再次沉默了下去,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怀疑的把药填进了嘴里,伸手拿起了搪瓷茶缸子。

“哎……爸!”张文泽看见这一幕,本能开口。

“咋了?”张文泽嘴里含着胶囊,含糊不清的问道。

“别用茶水喝药啊!我给你换点白水!”张文泽迟疑片刻,面色如常的开口。

“没事,茶水本来就是退火的。”张明玉一仰脖,直接把嘴里的胶囊用茶水顺了下去。

“啪!”

张文泽看见张明玉把药吃了,坐在一边点燃了一支烟,心中充满了纠结,因为他刚刚递给张明玉的六颗胶囊,虽然是败**的外观,但是胶囊里面的药,全都已经被他换成了头孢类药物。

这一刻,张文泽心中满是纠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把这个计划给继续下去,固然身边这个老头的倔强让很多人都感到了不满,但他纵有万般不好,也是那个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长大的亲生父亲。

“爸,过几天,我就回国了。”半晌后,张文泽再度打开了话匣子。

“行,回去吧,临走之前,再把炎炎带来让我看一眼,厂子这边的事太多,我脱不开身。”张明玉点头回应。

“呼!”

张文泽听见张明玉这个时候,仍旧还把心放在工厂上,微微握拳,吐出了一口浊气,点了点头:“爸,自从我回来之后,咱们爷俩相处的始终挺别扭,但是这几天,我自己也好好反思了一下,你说的没错,鑫发厂是你一辈子的心血,既然你想自己做主,那我就不参与了,今天咱们什么都不聊,就聊点家事,我带酒来了,咱们好好在一起喝两杯,行吗?”

“行啊,那就喝点呗。”张明玉微微点头:“你去食堂,让大师傅切点咸菜条,我得意那一口。”

“哎,好嘞!”张文泽起身离去。

……

十多分钟后,张家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桌上的饭菜很简单,只有一碟咸菜,一盘炒鸡蛋。

“把酒倒上啊,你愣着干什么呢!”张明玉吃了几口菜以后,向张文泽催促了一句。

“啊,好!”张文泽张文泽点了点头,随后拿起了自己带来的白酒,在开瓶的时候,掌心满是汗水,因为他给张明玉服用的药量,一旦饮酒的话,其剂量是大概率足以致死的。

张文泽很慌,而且心中的情绪很复杂,有狠戾,也有不舍,两种情绪的碰撞,让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就连模样丑陋,登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水墨丹青的乌鸦,都尚且知道反哺,以报养育之恩。

何况是人?

在今天踏进这个宿舍之前,已经被债务缠身,走投无路的张文泽,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决心动手了,但是真等跟父亲相对而坐,他的手掌却不断颤抖,不知何去何从,因为面前这个苦了一辈子的老人,是他的亲爹。

“哎呀,拿个酒怎么这么磨叽呢!”张明玉看见张文泽蹲在那半天没动,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把酒瓶子接了过来,一边给两人的杯里倒酒,一边开口道:“你小的时候,我就总看着你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我家这个小兔崽子,啥时候能长大,没事陪我喝上两杯呢?现在,你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跑到国外去了,我也变成一个小老头了,呵呵。”

“爸,你不老。”张文泽坐在张明玉对面,面容僵硬的开口道。

“我知道,对于我坚持不卖厂子的事,你挺难理解,但人这东西,帮助都是相互的,这么多年以来,如果没有这群工人信任我,陪我度过无数的坎,你哪有机会出国啊?”张明玉倒满自己那杯酒,又开始给张文泽倒酒:“鑫发厂,我的股份最多,这没错,可厂子里这些工人其实都跟我一样,大家对厂子的感情,都是不分深浅的,或许在你看来,这里不过就是残墙断壁,是一个落后于时代的产物,但是对于我们这伙人来说,这却是一辈子的青春和念想。”

张文泽沉默不语,看着张明玉面前的酒杯,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

“来吧,就像你说的,今天咱们啥事都不谈,就用父子间的感情,把这顿酒喝了。”已经压抑许久的张明玉,今天显得格外高兴,笑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呼呼!”

张文泽看见父亲举杯,呼吸急促,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咚咚咚!”

与此同时,宿舍门响起了一阵敲门声,随后厂里的一个职工推门走进了屋内:“厂长,杨东过来了,正在办公室等着,说想要见你!”

“他又来干什么?”张明玉闻言,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

“杨东说,他还是为了征地的事过来的,他说他们那边想出了一个新的方案,想跟你聊一聊。”

“这些社会混子,就没有一个好人,我不听他的缺德主意!你让他滚!”张明玉骂了一句,抬手就端起了酒杯。

“爸!”

张文泽看见这一幕,完全出于本能的抓住了张明玉的胳膊:“既然他来了,咱们就看一眼呗,这个姓杨的不是说,他有解决方案了吗!”

“他们这群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张明玉虽然嘴上骂着,但还是放下了酒杯:“人在哪呢?”

“在您办公室。”

“走!我看看他到底要干啥!”张明玉脸色不太好看的站起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呼——”

张文泽再次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随即迈步跟了出去。

这一刻,张文泽的心中全是惴惴不安,他如果想解决眼下的困境,那么父子二人,就必须有一个人要做出牺牲,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牺牲谁。

“啪!”

张文泽站在屋里,等张明玉走后,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他恨自己狠得不够彻底,也狠自己善良的不够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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