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这时的心情也很无奈,因为她几乎都要怀疑华霄霁的确是打算祸国殃民了。
“如果我们阻扰征运秋赋,且还是以鼓动作乱的方式,你可知连你在内,那些阻纳秋粮者全都会被当作逆贼处死。”这样的手段,可是就连袁箕这样的权奸当走投无路时到底还是因为心存顾虑而不敢孤掷的,华霄霁却能理所当然提出建议,楚楚当真有些怀疑她英明睿智的主公这回恐怕是病急乱投医,废尽心思结果找来一个猪队友。

“可我们阻纳秋赋,为的可是社稷安定啊,皇上仁厚,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只依成律处置?”华霄霁颇有些轻鄙楚楚的妇人之见:“楚娘虽得郑公信重,到底也只是负责居中联络以及执行之事,并不了解朝堂政务,更未曾熟读经史,不明事急从权的道理,而这时,再急报京城待郑公决断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楚楚因被小看,竟然也不着恼:“而今国无战事,华先生以为赋税及不及时上交无关要紧,但华先生不妨设想,今次阻抗纳赋若得皇上据事发有因而宽赦不问,日后万一边疆不宁,外敌挑生战乱,国内细作便敢再次鼓动民众暴力抗法阻拒征赋,届时便有亡国之忧!是以此事绝不可为,我们只能等到秋粮启运顺利纳交京城之后,再发动抗议之事!说到底我们阻止的是私心图权的周王蒙蔽圣听被立为储君,而绝对不可行于国于君有害之事,这一直都是主公的坚持,所以这件事,主公早有定策,华先生之建不可试行。”

娇杏听得心下冷笑:这楚楚为了说服华霄霁,一时心急竟然露出了口风,几乎明说她那主公一早就在筹划阴谋,但华霄霁应当会再次忽视,完全不怀疑多少“原告人证”都是那主公安排,利用他这个蠢货为急先锋马前卒,发动陷谤周王的诡计。

周王和临淄王两败俱伤,一定有人坐享渔翁之利。

可一个华霄霁显然不足够有这大能耐,让皇上相信周王在江南监政果然实施了枉法纵私的罪行。

“那郑公究竟有何安排?”华霄霁果然未生疑心。

“应天府尹窦公,确为忠臣良士,无非是为周王、赵迳勿蒙蔽方为其佐助,届时由华先生集合众多受贪宦奸官逼剥之百姓,于应天府衙击鼓状告诸多不法,窦公经察实,绝对不会包庇周王明为纠察不法,实则广结党徒,并纵容党徒渔肉百姓之劣行,窦公乃留京要员,劾策可直达天听,这件案情一定会被皇上知获。”

娇杏恍然大悟。

华霄霁只是一名急先锋,应天府尹窦章才是对方的杀手锏!

窦章官誉甚佳,于南直隶而言,原本就是广受百姓信服,更不要说周王这回监政江南,窦章一直行为的都是佐从之事,先有华霄霁检举,再有窦章发起弹劾,只怕皇上就会相信周王果然犯下诸多罪责,纵便是这回南下,周王肃清了不少贪官仕乱,且更让朝廷政令得以顺利推行,依时按量征送秋粮抵京,不过只要察实了江南四省仍然存在贪墨索贿,甚至胡乱摊派等事,周王所

有努力便将付之东流,倒不至于因此有死狱之灾,但有如回到了起点,优势尽失,再也无望被立太子!

连娇杏都想到了,比如娄藏是一定没有仗势欺人的恶行,但敌党针对周王发动的弹劾也不尽然都是污谤,窦章因为隐藏得极深,他又职任应天府尹,一度深得周王的信重,窦章不难察知周王一方存在的疏忽,甚至根本就是窦章居中运作,导致周王等对某些州县长官的不法行为没有知察。

往往只需要少数个案得到证实,就会造成所有罪行均有“确凿”。

如同那个谎称只有十亩田桑却被摊派重赋的“贫民”,他便理所当然成为受害者之一,纵然江南治下,绝大多数民户其实都没有承担不应交纳的粮赋,但既然被证实了个案,他们就都会忧心忡忡,认为若然不彻底断绝隐患,这样的厄运迟早也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民怨、舆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容易造成。

江南四省民愤汹汹,负责监政的周王还哪里有资格克承大统?

一定不具备贤主明君之能。

要若周王不察,尽心竭力一场,落得的却是功败垂成,莫名其妙被别人摘了桃子。

——

弘复十二年二月初五,当最后一艘满载秋赋的运船也从南京城的港口启行,户部尚书张巩终于是舒了口长气,转身冲窦章抱一抱拳:“这数月以来,江南虽经不少官员贬迁之乱,闹得多少吏员都人心惶惶,所幸的是张某不负许阁老所托,到底协助得殿下征齐秋赋,顺利运交京城,且各州县,因此又理察核实了籍册田亩,多年乱象终于得到整改,张某这一任后致仕告老,也不负君国信托了。”

张巩着实是个中立派,并不愿参涉储争,他想的便是在南京户部尚书一职上卸任,告老还乡之后,过些年含饴弄孙的休闲日子,虽然他没能拜阁为相,数十年仕途未犯过错,也算是为子孙日后的前程打下了基础,至于子孙将来能走到哪步,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时运了。

当朝首辅许晋,曾经为张巩的直属上官,所以张巩与窦章因为许晋的缘故颇有交谊,但他这回协佐周王监行江南政令却并不是仅仅因为私谊旧情,秉持的也是职务之责,而今眼看着江南时局已定,张巩是以有如释重负的心情。

窦章微转过身看着张巩,神情几分凝重:“皇上有志复兴盛世,这回整饬官场不过是首要的一步而已,前途还实多艰辛,将来还少不得张公这样的忠臣良士为盛世之治效力,张公可不能生致仕挂冠之想。”

“张某有多少才干,着实有自知之明,日后的庙堂,还得靠迳勿这帮后起之秀操持领率,张某这把老骨头是折腾不动了。”张巩摇头轻笑。

窦章也就没有多说了。

迳勿的确才干,只可惜断人度势始终不及赵太师当年老辣,尤其过于沉耽内帏之情,贸择昏聩而辅,其年轻气盛又根本听不进规劝教束,虽确能称为后起之秀,遗憾的是根本无能率领庙堂。



怀着这样的心思,就越发期待接下来的事态骤发。

兰庭这日却置一席酒,单请窦章往逢君阁饮谈。

陈实自然是欣喜若狂废心张罗,楚楚却有几分忧虑,担心连窦章都已然露出破绽,但她又不好试探,唯只安排了一间雅室,她却在陋壁利用矢服窃/听。

兰庭有如恍然不觉隔墙有耳。

甚至主动解释自己为何相邀窦章前来逢君阁:“这回江南之行,多得窦公倾力相助,才使诸多政令得以顺利推行,早该置酒相谢,而今终于有了空闲,这间逢君阁,有内子注资,是而相比吴王宫里更加自在几分,今日庭与窦公不谈公务单论私交,尽兴一饮。”

楚楚听了一阵儿,果然是在叙旧,仿佛赵迳勿是料定了周王已然胜出,他们在江南必然不会久留了,届时当恩旨送抵,立即便将返程,没有空睱再设酒宴与故交话别,所以才在这时便先设宴。

当酒过三巡,兰庭言道:“殿下颇为看重窦公,认为凭窦公之能,应天府尹着实算为屈就,殿下有意举荐窦公入阁拜相。”

这就是代周王来探窦章的口风,笼络窦章彻底奉周王为主君了。

窦章莫名便觉几分焦虑,很敷衍的一笑:“老朽迂腐之资,实不敢企及内阁,只是为君国之事,不敢不竭诚效忠,殿下这般褒奖,老朽着实愧不敢当。”

“窦公太自谦了。”兰庭微微一笑,一连尽饮数杯烈酒,神情颇带着几分郁愁。

“迳勿难道心怀哀愁?”窦章主动问起。

“不瞒窦公,江南监政一事虽然顺利,可因为庭一时不慎,害得外祖及舅岳横遭不测,而今明知谁乃首恶元凶,却不能为亲长报仇血恨,心中实觉愧恨,也是好容易完成了秋粮征运的要务,今日多饮了几杯酒,未免牵发心事。”

“怎么?迳勿已经察明了凶手?”

“是。”兰庭长叹:“正是与张况岜一案密切相关,首恶元凶乃何人毋庸置疑了。”

他看见窦章明明顿下的酒杯又再重新举起,放心陪喝了一杯。

这件事,窦章知情!

但窦章当然会顺着兰庭的话往下说:“临淄王毕竟贵为皇子,没有罪证确凿,迳勿的确无计可施,只纠察贪逆,从来难免不测祸殃,李公曾经亦为命官臣子,相信能够深明大义,至于令内……妇道人家一时会有埋怨,但只要还不忘妇德内规,治气也只是暂时,迳勿又何必自苦。”

兰庭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冷笑,大抵判断出窦章因何会被说服,他的对手确然不容小觑,论及掌握把纵人性心理,他是甘拜下风五体投地。

但仍然不忘为春归正名:“内子从来不曾因外岳之事埋怨,她一贯深明大义,只内子越是如此,庭心里便越是愧疚,庭今日不妨许诺,还请窦公作个见证,无论那元凶首恶身份多么尊贵,有朝一日,庭必定会将其一党绳之以法,用首恶帮凶人头,告奠外岳英魂。”

这一席断头酒,窦章你先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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