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王太后是清楚的,当弘复帝痛下决心废皇长孙储君之位时,择立新储必然只会是以贤能作为基准,他不会再因为偏心哪个皇子便将江山社稷托付,同样也不会只听信采纳某一个人的意见和声音,这一场争储,没有什么投机取巧的方式,弘复帝想要看清的是皇子们自身的才干,也许还有辅从各位皇子的朝臣的能力,但不会考虑皇子背后的女人们使出那些心机手段,贤嫔连这点都看不清,所有的行事可谓皆是自作聪明。
弘复十一年暮春的尾音,太子妃高氏于南台子虚庵,殁逝。

朝廷未拟谥号,亦未令百官以辍朝致哀,只是限令臣民一月内禁止婚嫁宴乐。

而随着高氏的死亡,曾经显赫一时的宋国公府彻底土崩瓦解,不会再有人对高家的重振心怀哪怕一丝信念,那些党徒彻底有若猢狲散走。

可一家门第的盛衰兴亡,由金笏满床到家破人亡从来不会成为阻止更多人户争求荣华富贵的畏障,皇长孙势败,必然会有新的人势掘起,这方棋局从来不缺棋子的前赴后继。

有一天春归前往周王府,这时已然是炎炎夏季,市坊里已经不再禁止行宴,但皇室宗亲仍为太子妃的殁逝服丧守制,明珠穿一身素衣,春归自也不好穿着艳丽,她们两在临水凉亭里饮茶闲谈,远远看上去确然与亲姐妹无异。

那双远远的窥视的眼睛,涌动的疑惑越来越有若漩涡湍深。

明珠与春归均无察觉。

“原本皇上这回下令选秀,为的就不是充实后宫,最要紧的着实还是打算替皇长孙选妃,皇上终究还是因为废储一事心怀愧恸,皇长孙的年岁虽也不急着议婚,不过若能早些娶妻生子,多少也能弥补几分皇上对故太子的疚怍。却没想到太子妃竟在此时病故……皇长孙得为太子妃守丧三载,婚事必定是被耽搁了,这非皇上心愿,真不知市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是怎么生起的,皇上怎么会在这时赐死太子妃?”

明珠之所以有这番话,是因高氏亡后竟然有谣言四起,说高氏不是病殁而为弘复帝下令赐死,隐隐的还有“高门乃蒙冤”的说法,明珠问:“会否还是高氏余党在散播逆言?”

“皇长孙都已被废,虽还有个郡王的爵位,但在此时都已然被皇上囚于南台,更何况来日?且连太子妃都已经殁故了,高氏一门绝无东山再起时机,又哪里还有党徒冒此不韪为罪首鸣不平?且此等逆言一生,激怒皇上,于皇长孙和高家而言又有什么利益呢?”

明珠沉吟一阵方才恍然大悟:“这样说来流言竟是为了针对皇长孙?”

“皇长孙一直还在京中,甚至还有郡王的爵位,怕是有人担心储位虽废,万一皇上反悔又会重新册立嫡长孙为储,才想用这样的手段斩草除根。”

春归不仅猜中了这些无稽的谣言因何而生,甚至还猜中了多半又是齐王的阴谋诡计——而今储位公认的竞争者便是齐王、秦王、周王三人,不管魏国公是否当真是辅从秦王,看秦王的一贯行事都还不至于如此浅薄荒谬,周王就更加不会多此一举落井下石了,也只有齐王才具备这样的行事风格了,说来齐王也不用埋怨贤嫔拖他后腿,原本他自身着实就未生“前腿”。

贤嫔的行事若还不至于给齐王大减分,齐王这回自己作死定然会让弘复帝记忆深刻。

春归觉着比如向弘复帝告齐王小状这样的行为都可谓胜之不武了。

“不说这些事了,我足有一月不曾见到姐姐,姐姐莫如陪我去园子里逛上一阵儿?正好母妃替王爷另择了两位选侍,而今因为守制还在莫浮苑学规矩,但日后也都算王府里的人了,隔三岔五的我也会去见一见她们亲近熟悉一番,她们两个年岁其实比我们略长些,一个父亲是县令,一个是农户出身,性情都随和,王爷过目后亦觉得满意,姐姐今日既来了,正好认识一番。”

这回选秀其实目的就是为了充实皇子皇孙的后宅,好让天家子嗣更加繁盛,周王府里虽说免不得再迎新人,不过春归看明珠是真心服从,全然不存半点怨气,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的——不能怪周王,但的确应为明珠扼腕叹息。

但则春归虽是抵触婚姻里还存在小妾姨娘一类的“第三人”,却也明白时俗礼法如此,绝大多数的女子着实都不会寄望能够赢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婚姻,像明珠自幼就受到俗礼的教束,不管心里是否觉得无奈,却也早就妥协于命运,像自己这样天下难得的侥幸,不说独一无二也当推百里唯一了,反过来再去“教育”明珠莫受俗礼所限岂不是讨人嫌?春归反倒觉得像明珠这样真正遵奉礼法也好,至少内心不会受到煎熬折磨。

她其实一点不愿认识周王府的妾室们,不过还是听从了明珠的提议。

这临水的凉亭有七、八步阶梯,下去时春归突然伸手相扶:“明妹妹可得当心些……”

说完她就愣住了,明珠也极其诧异地看着春归。

远远那双窥探的眼,目光更加幽遂。

这日傍晚周王又回到正院用膳,酒足饭饱之余,他不再急着散步而是陪同王妃下棋,似乎无意间的一问:“今日顾宜人来看望王妃了?”

“自从太子妃故逝,臣民贵庶皆禁一月宴乐,姐姐也不好过来王府,禁限这一解除自然是要来走动的,母亲总是放心不下我行事不够机变,嘱托了姐姐时常提点我,姐姐心里是愿意的,只我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了。”

“非常时期,王妃不用在意这些小节。”周王忽然抬眼,把捉着黑子的手放在竖起的膝盖上:“我怎么听说你们离开凉亭时发生意外,似乎王妃不慎滑倒了?”

明珠惊得差点没把白子给直接跌在棋盘上,诧异得飞起了眉毛:“这闲话也传得太浮夸了吧?我哪里滑倒了?就是姐姐突然伸手过来掺扶又道让我当心,把我吓了一跳。惊奇着我明明不曾将也许有了身孕的事告诉姐姐,甚至连母亲都还暂时瞒着,姐姐是从哪里知道的?”

原来明珠早在立夏前就发觉小日子有所延迟,正好赶上太子妃故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诽议特意请了太医诊脉,太医那时却还无法诊实是否为喜脉,只说明珠是也许有了身孕,还待过段时日才能确诊。这月明珠仍然葵水未至,她心里觉得十有八/九是有了身孕,不过还没有经太医院确诊,又怕是空欢喜。往往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想等喜讯确凿时再行通知,所以明珠尚且瞒着晋国公府与春归,就连在周王府也

没有大肆宣扬,也仅仅只有她的陪嫁侍婢和周王知情。

“顾宜人是如何得知的?这事除了太医院和父皇外,我可是连迳勿都没有透露。”周王紧跟着明珠的白子落下放抵黑子,仿佛对接下来的棋局若有所思。

“是我误会了。”明珠笑道:“姐姐哪里知道这件事?就是担心我因为缠过足,行路多少不便,尤其登阶落梯时才提醒一声罢了,因为我的反应太惊奇,倒把姐姐也唬得怔住了,不过因为这番误会姐姐倒是当真知道了我或许已有身孕的事。”

“原来如此。”周王往后微微一靠,心底却大有疑问:当真如此么?

他怎么看,那人似乎都像知道王妃已有身孕的事。

春归此时也正在苦恼。

今日在周王府的那一瞬间,她是当真认定明珠怀有身孕故而下意识提醒防护,这太过自然而然的认定就像又历了一回曾经发生的事,她细细往深处再想,甚至都能“回忆”起来明珠生的是个男孩儿,小名唤作阿凫,这种感察自然格外怪异。

但春归是知道缘由的。

而今的岁月之前,的确已经有过一番经历,姑且称为前世的话,她在前世是周王的妾室之一,和明珠的关系虽说有变,但应该熟识。很多事情无法假设,比如春归不能假设自己在前世对周王是否有情,也无法假设和明珠之间的情谊是否与而今天壤之别。

她苦恼的是倘若“记忆”越来越多越来越常的“复苏”,就像今日一样,难免露出破绽和马脚,面对明珠时倒还无妨,倘若跟周王面前也来一回“自然而然”,那乐子可就闹大了。

偏偏她还不能对周王完全的避而远之,别说息生馆小聚免不得与周王同席而坐,就算而今在周王府,但凡有兰庭也在的话,两对夫妻亦多会一齐饮谈。连明珠都能接受这种程度的有违俗礼,她总不能忽而拘谨于礼教坚持男女大防了吧。

看来日后去周王府,务必更加小心翼翼了。

另外对于明珠有孕的事,春归唯一能肯定的自己的人品,无论前世与明珠有无今生的情谊,她都绝无可能行为伤害明珠及腹中胎儿的事,但那一世的她,换作了而今的陶芳林。

这个女子既有杀人害命的狠辣心肠,还具备不同凡常的“前世记忆”,春归虽说对她并不畏惧,但明珠可未必对付得了这类女子,但而今这样的情形,还不知周王对待陶氏的看法,且陶氏表面恭顺,春归也难以说服明珠将并无任何罪错的妾室斩草除根,只能采取提防的措施,但春归又不能长期居留周王府,颇有些鞭长莫及之弊忧。

此事还未想到一个稳妥的办法,春归的外王父一家总算抵达了京城。

兰庭虽说已经替李家人准备妥当居宅,不过因为事情有变,他也许不过多久便将离京,自是不能够把春归留在京城的,务必会携同家眷南下,所以虽然波折,但为了他们夫妻二人能够就近照顾外祖父一家,想法是届时邀同外家一齐前往金陵,也就暂时不必在京中另置居处了,太师府房子大,客院都有好几处,而今家事也完全由三夫人、四夫人掌理,自然也不怕会有人慢怠春归的外家。

春归便在太师府终于见到了外祖父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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