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就跪在坤仁宫的正殿之前。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膝跪多时的滋味了,此刻也着实觉得不仅仅是膝盖骨,仿佛连脊梁都正酸痛,她想她是确确实实的上了年纪,非但未经妆扮已经不敢细看镜中容颜,连看不见的骨脏也在不知不觉间衰老。

当人意识到衰老,总会下意识间回望过去。沈皇后原本不敢想有朝一日会母仪天下,就算当选为太子妃时,其实也认定了自己最终会死在慈庆宫,无法盼得柳暗花明的一天。

要说来能有今日她也应当别无所求。

但这回她比任何时候都要畏惧失败。

不仅是因为当至荣华之巔反而无法接受登高跌重,更加因为她有必须庇全的人。

只要她的孙儿能够克承大统并且独揽君权,从此再也不受威协成为真正的天下至尊,她就算这时死去也能含笑九泉,其实她早就难以抑止对谛儿的牵挂和想念了,她的孩子独自一人躺在那冰冷的坟茔里,长久得已经有了让她不忍计算的日夜,她应该去陪伴儿子了,到时她会像当年一样,将那孩子搂进怀里:“谛儿,阿娘没能保护好你,让你承担了太多的苦痛,但阿娘终于还是保护好了裕儿,所以阿娘才能心无挂碍来见你。”

眼泪在无知无觉时一滴滴跌落在苇席上、膝盖前,恍恍惚惚时沈皇后才终于看见了那双明黄底绣着云龙纹样的锦靴。

皇上终于还是来了,意料之中。这个并非铁石心肠的君帝,但她又同时抱怨他的不够果决。

把这江山天下交给谛儿的唯一骨血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为什么一再迟疑和动摇?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不够果决,又何需得我这么多年的殚精竭虑?你就一定要为了那些其实丝毫不相关联的人苛责你的嫡亲孙儿么?你甚至还不如你的父祖,你只想着你要做个明君,却半点没想过你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

但诸如这些抱怨当然是不能够说出口的。

沈皇后只作真心实意地认罪,把身体匍匐在被寒气浸透的苇席上,单薄的素衣显出她瘦削的肩头,不堪这早春的料峭风冷而轻轻颤抖,垂下的长发,乌丝里夹杂着几根银发极其显眼。

弘复帝到底叹出声来,他直到这时仍然没有想起皇后的闺字,所以只能说道:“皇后这是何苦?”

“妾身有罪。”皇后坚持膝跪叩首。

“皇后有何罪?”弘复帝心甚无奈。

“妾身刺探得知皇上留有密旨,着令圣德太后节制兵府,内阁大臣监国辅政一事。”

一阵风急,弘复帝越觉寒凉渗骨,仿佛这岁月远远不曾冬去春来,宫墙里的阴凉更加不会随着季候更替有所减弱。

高得宜的额头上大滴大滴冷汗滑落,就算他不是唯一知情密旨的人,但沈皇后的“坦诚”仍然让他担心禁密的泄露。

“皇后通过何人刺探?”弘复帝一字一顿地问。

“是吴司行。”

密旨的生效当然不是皇帝亲书附印交给太后如此简单,难免涉及几个经手之人,一国之君身边亲信的内臣至少两人以上需要证实密旨确为皇帝所

书,高得宜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吴司行,此人可谓也是弘复帝极其信任的内臣,和高得宜一样同样是陪着弘复帝从当年艰苦险难的处境一步步煎熬过来的忠仆,且吴司行因为护主,他的父母、兄弟被彭申二妃所害,所有血亲都死于权夺的阴谋,连他自己,也险些丢了性命,落下了跛足的残疾。

因为护主,生生被打断了腿骨。

弘复帝闭上眼睛,因为皇后的坦白,让他再一次不得不进行一场内心的挣扎,多少人的欲望都是这生杀予夺的大权,但又有多少人明白生杀予夺的艰难和残酷。

“皇上!妾身有罪,不敢求请皇上宽恕,只为了裕儿,妾身只能跪求皇上收回成命,军政大权一旦授予他人,裕儿便会终生生活在他人的威胁之下啊!圣德太后确然于皇上有深恩厚泽,然圣德太后必定偏袒周王,又怎能甘心当裕儿及冠之后将军权交还?裕儿若无军政之权,便是承令继位也是性命难保啊,妾身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这才是沈皇后不得不认罪的原因,因为倘若她不承认串通吴司行刺探禁密,她就无法解释她缘何知道密旨的存在,她就不能恳求弘复帝收回成命。

“裕儿虽说年幼,过去行事也确然犯有谬错,但经过旧岁慈庆宫险变亦确然知错后改,皇上一边把东宫属臣贬革,一边又留下那道密旨,岂不造成裕儿日后成为任人摆控的傀儡?皇上,裕儿可是谛儿唯一的骨血啊,皇上怎么忍心将裕儿置于如此艰险九死一生的境地?皇上若是担心妾身会效高氏,导致外戚专政,妾身宁愿请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弘复帝不说一字的转身而去。

沈皇后匍匐膝跪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这次的请罪哀求是否能让弘复帝回心转意,但情形不会再比如今更糟了,这个时候的沈皇后其实相信弘复帝不会再生废储的想法,否则又何必只令圣德太后节制军权?朝堂之上废储的呼声从来不绝,而东宫的根基眼看已然土崩瓦解,易储但经朝议,必然会成定局。

弘复帝又何需多此一举?

沈皇后并没有再跪多久。

因为高得宜很快去而复返,他嘱令坤仁宫的宫人快将沈皇后扶起,而沈皇后此时也不再坚持“待罪”——这场戏自弘复帝转身离开时就已经落幕,需不着再继续唱念做打,跟着的就是结果而已。

“春寒料峭,皇上叮嘱娘娘务必保重凤体,娘娘千万莫再自苦了,这一段还请安心在坤仁宫静养……至于后宫事务,暂由敬妃、和嫔代劳。”高得宜代替弘复帝“宣判”。

沈皇后长长的吁出口气。

皇上已经给予了重罚,从此她将只有六宫之主的空衔连内廷人事都彻底交代出去,她会因此受到奚落冷待,再也不复此十载荣光,但这样的代价是值得付出的,只要就能够换来太孙顺顺利利真真正正的统治这片锦绣江山,她也不会再怨恨弘复帝的凉薄无情了。

皇后不知道弘复帝回到乾清宫后,缓了老长一阵儿,直到夜半三更时才召见被她作为理所当然的代价招供出来的吴司行。

其实吴太监和高厂公年岁相仿,但前者看上去着实已

然老迈,颤颤巍巍入内连膝跪的动作都行为得摇摇欲坠,但弘复帝看得出来他不是因为惶恐。

御书房的灯烛辉煌,烘托的却是辛酸悲凉,有些遥远的记忆似乎鲜活似乎恍惚,主仆之间有甚长一阵相对无言。

吴司行跪在地上,渐渐反而稳定了身体。

“朕想起当年,相比宜公,与大伴反而更加亲近。”弘复帝垂着头,目光并没盯着被他称为大伴的太监:“朕那时还不是储君,并不住在慈庆宫,一回因为受到刁难,罚跪罚得饥肠辘辘,是大伴忍无可忍闯去储秀宫,拼得头破血流,终于是哀求得先帝免了那场责惩。”

“是,奴婢一直不如得宜沉稳,当时只觉义愤填膺,却没想到这样一闹,更加会让皇上举步维艰。”吴司行似乎也沉浸在那遥远的往昔岁月。

“你从来就是重情重义的人,且又还认死理,不过你也知道有的事情并不能够胜任,你陪着朕一路煎熬,到头来却只愿意服侍朕的起居,掌管一些闲差。”

“奴婢还记得当年,因为废晋王不敬皇上,奴婢义愤填膺,推了废晋王一把害他摔了个四仰八叉。”吴司行甚至面露笑容。

弘复帝也是微微一笑:“是,朕也记得。朕当时慌得呆若木鸡,还是大伴喊了一声‘殿下快跑’,朕才拔腿飞奔……”

“后来险些因奴婢之故,导致皇上储位被废,奴婢懊悔不迭,心甘情愿受了得宜一场怒骂,从那之后奴婢就知道了,其实奴婢是个无用之人,皇上真正需要的是得宜一类忠诚兼且机智,果敢不失谨慎的仆臣,奴婢有勇无谋,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服侍皇上的起居罢了。”

“大伴,你就是因为那场事故……彭妃为了让你供认受我指使,欲加害二弟,用你血缘至亲一家性命要胁,但你坚称‘太子无罪’,后来你险些死于彭妃杖责之下。”

那跟随吴司行终生的伤残,也是在那回事故中落下,那时他才未至冠岁,因为重伤,就险些夭折于这凶险的宫廷。

“正因奴婢一时莽撞,险致皇上遭受灭顶之灾,奴婢若再屈服于奸妃陷谤皇上,岂非畜牲不如?”

弘复帝长叹一声:“我着实应当早些批允大伴出宫荣养。”

这长叹里竟然夹带着哽咽了。

吴司行终于惊惶,匍匐叩首:“皇上,奴婢知罪,奴婢不应听从皇后嘱令,将乾清宫中的禁密泄露皇后知情,奴婢请死,方能赎罪。”

“我知道你……”弘复帝一手撑着额头:“我当时忧急于自保,根本无能顾及你的死活,是皇后去求母后,所以你才能保住性命,你对我赤忠,我却对你薄义,皇后才是你的救命恩人,更兼那些年我还常与你交心,我思念故太子,后来我更忧心太孙不得人心,我们从那段岁月过来,大伴明白我的心情,所以你无法拒绝皇后的请托,你也不愿眼看着太孙失了储位,看我到临死之前,都觉负愧故太子。”

高得宜听到这里都再忍不住,跟着膝跪下去:“皇上,还请宽恕……”

“得宜不用再说了。”吴司行以额抢地:“皇上能知奴婢忠心从来不移,奴婢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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