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安陆侯府这位“金枝玉叶”而言,在过去的十三年间还从来没有经历过风浪险难,惠妃姑母用自己的经历判断侄女天然具备审时度势的能力,但她疏忽了智分高下这个前提,且甚至疏忽了她的“曾经”和侄女的“眼下”其实存在差别——毕竟当年惠妃豆蔻时,江琛并非侯爵,惠妃也没有身居一宫主位的姑母,她其实十分清醒自己能在太师府“横行无忌”的基础是因姑母这一赵门宗妇的偏袒,但在太师府之外,就算自己家中,惠妃一度并没有“横行无忌”的资本,所以审时度势其实并不是惠妃的天然能力,她的矝傲一直就像镜花水月,在很多时候都只好面对现实。
但江珺宝不一样,她被她的亲长们保护得太好,可以说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挫折,在她看来最严重的后果无非就是慈宁宫的那一场气辱,造成在长乐宫的言行一段时间内受到限制,她不相信内廷里还存在比王太后更加“凶狠”的人物,可今日在琉晶馆的遭遇俨然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泪眼模糊,却还能看清自己的一只右手因为滚水灼烫而红肿疡溃,因为彻骨的疼痛剧烈颤抖不停,膝盖底下的地面也好像变得异常冷硬,因为宫人的押制背上好似扛着铁锁枷杻,脊梁也痛,喉咙也痛,甚至脸面也像被自己的眼泪割伤了,针扎一样的疼痛——她已经忘了钱昭仪的那一掌掴,虽说这是江珺宝十三年来挨的第一个巴掌,但和贵妃的“小惩”相比那一个掌掴简直就不足为道。

所有的愚狂像灯烛因一壶滚水的浇下而熄灭,江珺宝为此当头棒喝大彻大悟。

她在贵妃面前好比一只蚁虫,对方谈笑风生之间就能把她一脚踩死,江珺宝毫不怀疑贵妃的话,那个女人是真的胆敢斩下她一根手指,作为郑姑娘额头挨一茶碗的代价。

前所未有的恐惧彻底击败了女孩,她浑身无力,却因宫人的押制无法匍匐瘫软,像极了一个受控人手牵制的破布偶。

脑子里一片混乱,嘴巴吐出那些认罪求饶的话全凭本能,但高高在上的贵妃显然没有了耐性,她说“江姑娘既然难下决定,少不得本宫替她作主了,虽说十指连心,但本宫琢磨着指头细短一些创口或许更易愈合,就小尾指吧”。

郑贵妃甚至还想亲自监刑,但琉晶馆里似乎并没有趁手的凶器,所以一个宫人忙不迭的去拿刀斧,绝望的少女又再凄声哭嚎,她无比希望眼下的遭遇只是一场噩梦,下一刻她就能够两眼一睁摆脱劫祸。

转机出现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奢想,是因为曾经让江珺宝恨不得避之千里的萧宫令及时赶来。

春归跟在萧宫令身后,她其实是来看热闹的。

当江珺宝不屑一顾将玉蕊公主的请帖撇在一旁时,春归其实尚在慈宁宫陪着王太后说笑,后来她告辞往长乐宫走时,正巧遇见萧宫令正往宫后苑赶,一问之下,才知萧宫令听闻乔婕妤领着江珺宝前来宫后苑且还刻意不让宫人跟随时直觉不妙,不愿冷眼旁观的萧宫令于是意欲“救急”,春归原提议由自己去知会太后一声

儿以防不时之需,但萧宫令拒绝了。

萧宫令胸有成竹地表示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少有她老人家解决不了必得请圣德太后出马的急难。

春归为萧宫令的气势折服,化身成为小拥趸,自然而然跟来见识。

她完全没有料到将要面对的是这样一场局面。

诚然,春归对江珺宝这黄毛丫头一点没有好感,因着对安陆侯府这一“集体”的厌恨,也从来不将江珺宝当作表妹看待,但此时眼见着女孩这样一副情状,且亲耳听闻郑贵妃道出“断指”的惩罚,春归也难免揪心。

视人命如草芥,太子妃高氏如是,贵妃郑氏如是,惠妃江氏如是,甚至年纪小小的江三娘如是,报应不爽,春归对江珺宝没有妇人之仁的同情怜悯,她只是齿寒于这些人心的冷酷狠毒,在郑贵妃和江珺宝此一场过节中,何尝至于必须以断指致残作为代价的地步?就算郑贵妃和江惠妃处于你死我活的对立阵场,也需不着一个闺阁少女的小尾指来一决胜负。

这是毫无功利可言的残害,是居于高位的人单纯想要践踏弱者的“趣味”!

春归默不作声的悄悄后退几步,她现在无法确定萧宫令能否阻止郑贵妃的恶行,但肯定的是自己就算仗义执言于郑贵妃来说更加微不足道,她打算当情势不妙,立时往慈宁宫去搬救兵。

萧宫令却坚持理论:“江姑娘挑衅在先,且故意辱伤郑姑娘,确为江姑娘逾规违礼,贵妃可行责教,抑或上报中宫施惩,却不能动用私刑,更不说据贵妃所言,郑姑娘只受轻微皮外伤,论罪责,也无需断指之罚。”

“嬷嬷是要阻止本宫施惩了?”郑贵妃挑着眉头。

“老奴受太后娘娘嘱令,负责教管江姑娘习守宫规,所谓教不严师之惰,贵妃娘娘若坚持施惩,当由老奴代领断指之罚。”

贵妃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总算无影无踪,脸上笼罩一层森寒。

她很明白自己的胡作非为有一底限,弘复帝绝对不会纵容她触怒慈宁宫的圣德太后,弘复帝对她的姑息不是因为男欢女爱,是因当年魏国公府的护助有功,可就是论护助之功,谁也不能和圣德太后相提并论,就更不要说王太后是弘复帝的嫡母,就算弘复帝不思知恩图报,也必须遵从于孝道。

而萧宫令就是圣德太后的脸面,她断萧宫令一指,无异于给了圣德太后一个掌掴。

这件事就万万不能善了了!

“皇上一贯秉持公允,便是太孙犯错,也不会施罚于太傅及属臣,嬷嬷执教严格,本宫私以为断无疏惰,今日之事,着实是江姑娘不从教令而已,又怎会迁罪于嬷嬷?”郑贵妃仍然不说“宽赦”的话。

“贵妃既然不施惩罚,老奴与江姑娘便先告退了。”萧宫令转身,略微加重语气:“尔等松手。”

最后四字是冲仍然押制着江珺宝那些宫人所说。

宫人们却在等待郑贵妃的示意。

“贵妃滥用私刑,烫伤江姑娘之手,此一错罪老奴自会禀报皇后,尔等听令于贵

妃,原本可以从轻,不过如若现下还要助纣为虐,而无视宫中法规,从轻之条便不能适用了。”萧宫令淡淡说道。

一个宫人终于泄了力,萧宫令轻轻一扶,就把江珺宝从地上扶了起来。

春归连忙紧随其后离开了琉晶馆,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当惠妃听闻噩耗赶回长乐宫时,江珺宝的伤手已经得到了女医的治疗包扎,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麻木地听着她的姑母咬着牙诅咒“郑氏不得好死”,却连去永宁宫理论的想法都没有,少女终于意识到,这样的诅咒其实荒唐可笑,她的姑母,没有袒护她的力量,甚至,心意。

当她绝望的以为将要遭受万劫不复的关头,她原本厌恨的人才是救星。

稍晚时她听惠妃心花怒放的告诉——皇后申饬了贵妃,罚贵妃禁足,安陆侯府的颜面算是保住了。

江珺宝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次日清早,她依然坚持听授萧宫令的教令。

她问萧宫令:“嬷嬷为何救我?”

“老奴既然负责教管三娘,就有责任阻止贵妃滥用私刑,不过老奴必须告诫三娘,这场风波全因三娘挑衅在先,三娘并非毫无过错。”

“珺宝知错。”这回江珺宝心服口服的向萧宫令行了一礼:“珺宝理当向郑姑娘当面赔礼,但珺宝有一请求,望嬷嬷转告圣德太后,允许珺宝辞宫。”

她太害怕这座宫廷了,闭上眼睛就是郑贵妃那张森凉恶煞的嘴脸,就像琉晶馆的噩梦再也不会过去,她的请求甚至都没有先对惠妃提出,因为她终于明白了姑母的外强中干,姑母和她一样,在这座宫廷里都是他人刀俎之下的鱼肉,所有的尊贵矝高都是自欺欺人。

如果萧宫令略少一些正直和道义,她的小尾指已经不在自己的右手掌上了。

萧宫令答应了江珺宝的请求。

江珺宝回府的那一天,再一次和春归“狭路相逢”,这回并没有萧宫令在旁督促,但江珺宝主动对春归行了个挑不出错处的福身礼。

因为宝姑娘的改变,春归有些醒悟了言传身教的重要性,她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扭正兰心妹妹的信心。

转眼之间,春归入宫已经半月。

王太后已经说了腊月之前让春归回太师府的话,且当弘复帝一回来慈宁宫省安时,王太后甚至对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也提了提这件微不足道的事体:“兰庭这孩子,巴巴的托了六郎送进来一盆他自个儿养的蕙兰,贿赂之意昭然若揭,所以老婆子即便是不舍得小顾,也不好再不识趣……且我看着,惠妃心里的芥蒂还一时难消,怕是彻底打消了‘拜师’的想法,只她也不提什么时候放小顾出宫,拖延着拖延着转眼就到腊月了,我若不提这事,难不成小顾还得留在宫里头过完新岁?我虽是巴不得,可得苦了兰庭。”

弘复帝当然不会为了这些小事违背太后的想法,笑着应是。

眼看着春归就要有惊无险的渡过这回内廷小住的风波,想不到就在最后一日,竟又险遭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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