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凉,闲来无事,惠妃也正和龚氏围着熏笼喝茶磕瓜子儿,掐算着时间估摸着春归的死讯就快传来,哪里料到门口的心腹入内禀报的消息却是——
顾宜人至,且坤宁宫的郭宫令陪随而至。

惠妃与龚氏面面相觑,各自阴沉了心情。

但脸上还是能够维持笑容的,相比气急败坏的宝姑娘要“正常”得多。

一番礼见不必赘述,郭英芝推辞赐座,直立立的伫在当场,也不避讳慈庆宫中一场险变。

这件发生在内廷的罪事虽未经过朝堂公审,也无必要诏告朝堂,然则既是险些大动干戈,且还因为闹出高皎一条人命处死了不少宫人,转而太子妃又被送进南台子虚庵“静养”,瞒得密不透风是不能够的,也大无瞒得密不透风的必要,因为不管是弘复帝还是沈皇后,可都乐见太孙“忠孝两全”“痛改前非”的良行广为人知。

但关于来龙去脉种种细节,郭英芝也无必要在此时详细叙述就是了,她只平平淡淡的说道:“皇后娘娘因着顾宜人今日在慈庆宫受到一场惊吓,特例恩许顾宜人乘轿直至长乐宫前,且令奴婢随侍,一来是免再有节外生枝,再则也有几句话叮嘱惠妃。”

郭英芝既是说明代传皇后口令,惠妃及龚氏尽都起立持礼恭敬聆听。

“顾宜人虽为惠妃召请入宫,然亦合太后、皇后娘娘心意,故而顾宜人虽住长乐宫中,但可随时前往慈宁宫坤仁宫与太后、皇后娘娘叙话,不受先请待诏的宫规限制,惠妃也谨记不可拘束限制。”

惠妃眼皮跳了又跳,但也只好恭敬应喏。

郭英芝把话带到便准备告辞,转身之时却正好瞧见宝姑娘也气喘吁吁跟了进来,瞪着一双眼恨视着她——这实在是郭宫令误解了,其实宝姑娘恨视的人是跟在她身后准备送出一程的春归。

因为误解,郭英芝便又转过身来:“江姑娘因受皇上恩允入宫,奴婢本不该多言,然则奴婢早前听江姑娘对顾宜人态度言辞均有冒犯,就不得不提醒惠妃一句了,禁内不比宫外,更加不是安陆侯府,顾宜人既有诰命,且年长于江姑娘,江姑娘如此言行,既是以卑犯尊,又为以幼犯长,惠妃若不加以教诲,那只能请皇后娘娘惩诫了。”

鉴于沈皇后江惠妃之间的水火不容,郭宫令往常并不会涉足长乐宫,而惠妃明知她在内廷还远远不能够只手遮天为所欲为,更何况她的侄女?为免宝姑娘在内廷受到气辱,也从不领着侄女走出长乐宫的宫门,怎知这回郭英芝竟然会因为代传口令前来长乐宫,当面施辱?!

宝姑娘往前在内廷可从未受过这番气辱,勃然大怒:“区区宜人、一介贱婢,竟然……”

“宝儿住口!”惠妃纵然惯纵侄女,但当然明白别看郭英芝在她面前自称奴婢,却乃代掌凤印的中宫女官,万万不是她一介妃嫔能够开罪辱骂的人物,这时也顾不得宝姑娘会不会觉得气辱了,一句话便中断了侄女的狂言,忍气持礼道:“郭宫令提醒得是,本宫自当教诲家眷。”

“那么江姑娘是否应当向顾宜人赔礼呢?”郭英芝斜挑着眉。

“宝儿,向顾宜人及郭宫令赔礼。”惠妃狠狠的用指甲掐紧掌心。

“姑母……”宝姑娘这一气非同小

可,眼圈顿时通红。

“快些赔礼!”惠妃似乎也要跟着红了眼圈。

春归迎视着江珺宝的恨视,稍稍一斜唇角:“宝妹妹这气性也的确该受些教训了,应当懂得内廷不比宫外,莫再像那日在太师府,稍有怫心便扬长而去,惠妃娘娘的教诲,确然是为宝妹妹着想,宝妹妹不能再像从前一般任性。”

宫中可不比寻常门户,由得江珺宝说来就来爱走就走,春归今日就非得受宝姑娘这记屈膝赔礼。

真是得志猖狂的无知小人!

这是惠妃与龚氏共同的心声。

可心声归心声,在郭宫令不依不饶的注视下,惠妃必须强迫自家侄女忍气吞声。

春归受了宝姑娘心不甘情不愿的赔礼,继续把郭宫令送了出门,应酬道谢的场面话说完,又道迟些会往坤仁宫拜望,有一些话,需要当面禀报皇后娘娘,郭英芝很能听话听音,明白春归言下之意是有要事,便笑道:“因着圣令的缘故,皇后娘娘起初也不好耽延宜人先来长乐宫应令,眼下既然见过了惠妃,又何必再顾忌呢?顾宜人想见皇后娘娘,无需惠妃允准。”

于是春归果然便往坤仁宫去。

且说江珺宝受此一场气辱,正哭得肝肠寸断,惠妃也心疼得泪如雨下,长乐宫里好一片愁云惨淡,听说春归竟然就往坤仁宫去,江珺宝气得把案上的一碟瓜子都扫落地面:“姑母,您不是说顾氏必死的,怎么她非但没死,还敢这样耀武扬威?!”

“小祖宗,这话今后可休再提了。”龚氏连忙捂了宝姑娘的嘴,此时无比后悔自己这回竟然把她给带进宫来,这可好了,小祖宗的气辱非但没消,又添几成气辱,关键是这情势还不能带着侄女出宫。

顾氏既然没死,惠妃娘娘也只能示好笼络,否则岂不会让那顾氏察觉慈庆宫的险变另有蹊跷?顾氏虽不足为虑,但皇后却是中宫之主!

好容易安抚住江珺宝,龚氏心有余悸道:“娘娘,您瞧着顾氏是否有所察觉?”

惠妃深深连吸好几口气,才能让自己恢复沉着冷静,此时也不掩饰自己一张脸上若罩寒冰:“不至于。且她就算察觉又能如何?我对高氏可没有任何授意,便是她唆使皇后替她出头,无凭无据的皇后也不能问罪于我,今日顾氏挑衅,在我看来是冲着宝儿去的,且就算她对我生疑,也无关要紧。”

惠妃踩着一地的瓜子仁和瓜子皮,冷哼一声:“笼络示好的路行不通,我也不能让宝儿白受一场气辱,总之顾氏既然入宫,我就绝对不会让她有命出宫,高氏不顶用,这宫里还有别的人打算要她的命!”

只不过更需要好生的运夺筹谋罢了。

惠妃在此磨刀霍霍,春归也不会束手就擒,她也已经开始了“睚眦必报”的行动。

这会儿子正和皇后娘娘就慈庆宫险变一事应酬客套完毕,总算言归正题:“臣妇此回获诏入宫,听旨意乃惠妃娘娘的意愿,其实心中便生不安,没想到果然遭遇一场惊险。”

“这话怎么说?”皇后立即追问。

“要说清因果,还得追溯到上回太师府大妹妹议亲一事,外子择中的梅家郎君,但二叔父与二叔母连同老太太均有异议,更愿意和魏国公府联姻,为此安陆侯府的六太太还来了一趟太

师府,冲臣妇发号施令,说了许多……”

“你说的可是龚氏?”皇后道。

春归颔首。

“她说了什么,你直言不需避忌。”

既有皇后许可在先,春归就果然“直言”了:“六太太警告臣妇,原话是臣妇虽为婆母作主嫁进赵门,但休想倚靠婆母便妄图张狂,六太太称当年……外子生母朱夫人实乃娘娘所害,倘若外子得知这一真相,必定会将娘娘、婆母视为死仇,臣妇若不听从于安陆侯府,便只有被休一个下场。”

沈皇后的脸上顿时如罩坚冰:“龚氏真这么说?”

“臣妇当然声称不信,六太太为了说服臣妇,便将当年隐情详述,说婢女和淑虽为万选侍收买,但娘娘通过东厂耳目,实际已经察知万选侍的阴谋,却将计就计……六太太还承认她乃曹公公的下属,所以知悉了娘娘意欲将计就计的计划,将此事透露老太太知情,老太太连忙与安陆侯商议,所以惠妃才能经娘娘荐举入宫。”

“这件事你可告诉了兰庭?”

“当然不曾。”春归连忙起身:“在臣妇看来,这些话全乃安陆侯杜撰。”

沈皇后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的。”

“臣妇也斥责六太太谤害娘娘,拂袖而去,所以当接到惠妃召见的旨意,臣妇才惶惶不安,恐怕臣妇已然成为惠妃及安陆侯的眼钉肉刺。”

“你不用担心。”沈皇后安抚道:“惠妃还做不了内廷的主,就算在长乐宫,她也不敢为所欲为。”

春归离开之后,沈皇后方才全然显露出气恨之色,留了郭英芝询问:“你今日去长乐宫,见惠妃是何情态?”

“惠妃也就罢了,一眼也看不出蹊跷来,只是她的侄女江姑娘一见顾宜人竟然又惊又怒且立时口出不逊,奴婢早先便觉狐疑,听闻顾宜人那番话后方才恍然大悟,感情安陆侯府的人都已把顾宜人当成了眼钉肉刺不除不快,惠妃和龚氏尚能伪装,江姑娘一贯愚狂才至于怒形于面。”春归刚才和沈皇后说话时,沈皇后并没让郭英芝回避,所以这个坤仁宫的宫令也知道那番来龙去脉。

沈皇后先不理论江珺宝的言行:“你去见一见乔婕妤,再问她有没察觉什么蹊跷。”

惠妃的矫揉作态可以瞒过弘复帝和高氏,但自然不可能连沈皇后都一并瞒骗,皇后从来清醒安陆侯江家的这个女儿绝无可能是被逼无奈才被江琛送入内廷,但她因为要命的把柄被江琛握在手中,难免投鼠忌器,且沈皇后起初对惠妃也并没有放在眼里,深觉在内廷杀人害命的风险太大,且随着长孙被立太孙,她就更加放松了警惕,到后来太子妃高氏也开始挑衅,更兼贼心不死的万选侍,蠢蠢欲动的八皇子生母庄嫔,内宫需要戒防的人事太多,沈皇后实在有些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一不留意,竟让惠妃得子,且争得妃位,如此一来沈皇后要将她除之后快就更加艰难了。

但皇后毕竟执掌六宫,具有先天的优势,惠妃的警慎也仅限于贴身宫人,长乐宫并非水泼不入铁板一块,如乔婕妤,别看一直在惠妃面前做小伏低,事实上却是沈皇后的人手。

郭英芝也当然不会公然去长乐宫询见,一番安排密会花耗了一些时间,待再回坤仁宫时,却见钱昭仪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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