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知道太师府里会有一番聒躁。
果然老太太和彭夫人婆媳联袂上阵,没等春归完整喘上口气,就开始数落梅家这门婚事多么的不足,魏国公府才应当是首选,一再要求春归务必说服兰庭回心转意,彭夫人的口气更加坚决:“庭哥儿虽是家主,但毕竟老爷和我才是樨姐儿高堂,就没听说过女儿的姻缘父母不能作主由得堂兄决断的道理!且连老夫人也认为魏国公府的郑小郎和樨姐儿更加般配,庭哥媳妇难道还要固执己见吗?”

“祖母已然决定答应魏国公府的求亲了?”春归一脸的乖巧:“祖母既然决断,想来大爷也不会违逆尊长的想法,孙媳这便让汤回知会大爷一声儿,让大爷千万别自作主张。”

话虽如此,她却并没打算挪动步伐。

老太太也果然阻止道:“樨丫头是太师府的长孙女,这一辈儿首先出阁的女孩儿,婚事可马虎不得,光由着咱们这些女流之辈作主岂不草率?只是我和老二媳妇的想法,也不能不告诉庭哥儿,春丫头,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到底是怎么认为的,难不成也觉得梅家的儿郎要强过魏国公府的小哥儿?”

“祖母既问,孙媳不敢谎瞒,孙媳虽没见过魏国公府的小郎君,但听大爷说起,仿佛舅祖父先有意与魏国公府联姻,但魏国公颇有微辞,不愿与贵戚交近,所以拒绝了和安陆侯府结亲,大爷以为这事儿必定不能瞒得一丝不漏,指不定魏国公府自己便会声张出去,要真如此,转头咱们再和魏国公府联了姻,说不定闲言碎语的就会传出太师府与安陆侯府失和的话。”

“魏国公何至于声张!”彭夫人嗤之以鼻。

“魏国公要维持中立,目的便是得让皇上放心,当然可能声张曾经拒绝安陆侯府提出联姻一事,好明确立场。”春归堵了彭夫人的嘴,又道:“且今日孙媳见了梅夫人,梅夫人对大妹妹极其中意,直言倘若老太太点了头,太师府答应了这门婚事,日后必定善待大妹妹,那梅郎君的才品又得大爷认可,更不说梅学士在仕林中的声望也一直上佳,咱们家乃世族,与清流之家联姻更加合适。”

老太太没了主意,眼睛就看向苏嬷嬷。

苏嬷嬷便道:“大爷和老奶奶的考虑也确有道理,老太太莫不再好生思量几日,亲自再见见梅夫人及梅郎君。”

实际上苏嬷嬷是为了先和安陆侯商量。

也就是隔了一日,安陆侯府的六太太便前来看望赵母,春归虽和她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直到前不久才听三夫人提起这位六太太的出身,竟然是朱夫人从前的婢女,本姓龚,朱夫人赐名和惠。

龚氏比和柔更加年长些,有好一把乌黑亮泽的长发,容长脸、细叶眉,嘴角生着颗显眼的黑痣,她逢人便惯露笑,看上去倒也随和,只是春归因为赵大爷的影响,察颜观色要比常人更加细致些,那时第一次见龚氏,留意得她时而便挑眉斜睨过来的目光,带着几分冷刺,俨然对她并不友好。

不过这回龚氏看她,都是使用的“正眼”。

春归因为老太太的嘱咐,不得不作陪,原本该去阮中士那

儿听教的时间,只好舍出来陪着龚氏说话,龚氏提出要去怫园里逛玩,春归也不得不跟着,此时她们两个就站在不足舫里,看渐渐有些急促的秋风,使沅水泛起波澜。

“大夫人从前最爱来不足舫,说满怫园的馆榭,就这处名称最佳。”龚氏微咪着眼角,似乎内心极为感触:“顾娘未受大夫人的慈讳,确然是件最遗憾不过的事儿,如今我时时想起大夫人来,都忍不住伤感,我啊,是多得大夫人的调教,原也是卑贱的身份,如今才能得此幸运。”

她把一个“也”字,咬得颇有些深长。

“六太太说得是。”春归应道一句,她并不喜欢朱夫人的话题,尤其不喜欢旁人另有用心提起朱夫人的过往。

“顾娘仍称六太太,可就太生份了。”龚氏微眯的眼转向春归。

“大爷一再交待,对侯府的长辈要各外敬重些。”

龚氏一怔,眼角再次眯了一眯。

赵兰庭对安陆侯府的诸位,从来不以亲戚相称,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生份,但谁让他是轩翥堂的家主呢,侯爷也不能狠端亲长的架子慑服,且侯爷也说了,赵太师迂腐归迂腐,眼光却是很不错的,更不说轩翥堂几代积累的人势也绝对不容小觑,这便是面对赵兰庭的不恭不顺,侯爷纵管火光,却还不得不纵容示好的缘故。

毕竟一宗之主,一家之长,不能简单的按照辈份交往。

可赵兰庭虽有资格恣狂,顾氏难不成以为便有底气傲慢呢?内宅才是女子的天地,顾氏如今在内宅,可算至小一辈,必须服从恭顺于诸位亲长,虽说如今她和赵兰庭如胶似膝有如蜜里调油,但她难道还真能指望着终生如是,靠着男人的宠爱张扬放肆!

若然朱夫人在世,如同顾氏这样的子媳怕得日日罚跪于堂前,不,朱夫人在世的话,顾氏根本就不能够抬进太师府的街门,便是作为妾室,都不够格。

龚氏微微一笑。

“今日我来,先是为了拜望姑母,再次也是奉了侯爷、侯夫人的嘱令,特地和顾娘道谢的。”

说的是道谢,但一直抬着的下巴却仍显出几分倨傲之意,这实在让春归极其疑惑,不知这位本是奴婢出身得幸嫁给侯府庶子的六太太哪里来的优越感,性情比安陆侯夫人以及她的妯娌们更加矝高,这可并非只是针对自己——六太太除了对待老太太笑容可鞠之外,甚至于对彭夫人都是爱搭不理。

鉴于兰庭已经明示对于安陆侯府的态度,那是坚决不能合作,春归要与兰庭并肩共进,当然不可能独自亲近江家,尤其她也是个很有脾气的人,一直本着你敬一尺我敬一丈的处世原则,腰肝子从来不会冲着小看鄙夷她的人物媚屈,故而虽说这时看出来龚氏是等着她受宠若惊连道“不敢”的情境,她偏就装作不懂这样的“眉眼高低”。

“六太太这谢字,实在让媳妇满头雾水,未知侯爷及夫人因何道谢?”

龚氏那本就稀薄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十余息都只盯着春归却不言语。

春归也只是忽闪着睫毛与她对视。

“顾娘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了。”龚氏连着身子都转过来半边,挑高她细细长长的一条画眉。

“明白了。”春归恍然大悟:“六太太不是来道谢的,应是来问责的吧?”

龚氏:……

“顾娘就算没有那等福气,聆受大夫人的教诲,不过我也听说现今正受阮中士的培教,可这规矩,仿佛学得不够用心啊。”龚氏又是一声冷嗤。

“阮中士执教严格,媳妇这学生虽说蠢笨,但是万万不敢偷懒的,用心必是用心学了,不过或许六太太从前学的规矩和媳妇学的规矩不一样,故而理解也有偏差。”

龚氏另一边眉头也高高挑起。

好个顾氏,竟公然讥讽她婢女出身!

春归表示很无辜,她这话的意思明明是指阮中士与朱夫人的理念全然南辕北辙,但六太太偏要曲解她就没办法了,她可从来不觉婢女就低贱得到哪里去,昨儿傍晚她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肴慰劳她院子里的仆婢呢,哪里有一点高高在上的主人傲娇呢?

“六太太倘若真是代侯爷、侯夫人行施责教,媳妇不敢顶撞,理当亲自往安陆侯府受训。”春归也无意激得龚氏火冒三丈,毕竟对方是她的叔母辈儿,真要横加斥责,她也只能老实挨骂,这大大影响心情,一点不利于养身。所以,好心提醒。

从老太太那番敢怒不敢言的态度,春归当然拿得准安陆侯也是持着“低声下气”笼络的策略,对于她这枚沈皇后的棋子,威慑无用,又暂时并无能力铲除,仿佛也只有示好争取一条途径了,所以安陆侯的确是授意六太太来道谢的,奈何六太太不情不愿,这道谢道得好像问罪一般。

安陆侯要知道他的小儿媳阳奉阴违,不知作何感想呢?

六太太轻篾地扫来一眼,但到底隐忍住了那蓬勃的怒火,她随手折下盆景里头一朵菊黄,先是拿着把玩:“侯爷确是让我道谢,谢的是顾娘你因着安陆侯府的声誉拒绝魏国公的联姻之求,但这只是侯爷的想法,我却大大不以为然。先不说你使力撮合梅、赵联姻,阻止樨姐儿高嫁的真正企图绝非是为安陆侯府着想,单说就这件事而论,作主的分明就是庭哥儿,而你,只不过是听令行事罢了。”

龚氏把手里的菊花,别在春归的衣襟上,离远两步端详数息,才漫不经心般抬了眼睑,越用轻篾的目光扫视着面前女子那张绝美的容颜:“那些文人墨客,把菊花誉为君子,似乎爱不释手,但论是花开之时如何艳丽引得多少赞叹,也只不过任人采撷的事物罢了,一朵枯谢,还有大片花园,所以不是才有天涯何处无芳草之说?太师府里,连大夫人这样出身名门的大族千金都并非无可取代,顾娘就真有自信可以长盛不衰?”

春归取下衣襟上的菊花,抛入沅水之中,看这芳朵引得一群锦鲤争抢,再抬眸时,眼中似有波光潋滟,她莞尔笑道:“不足舫里的芳朵,六太太倒是能够任意采撷,但有多少馆苑的芳草,怕是连赏看一眼也是不能,而真正惜花之人的心思,六太太况怕就更难明白了。”

“顾娘还真是执迷不悟。”

“六太太又何尝不是固执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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