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餐饭到底是吃了个宾主全数败兴,但春归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她是被姚氏纠缠再三请来,虽则因为下雨影响了心情,却没想着因此去败主人的兴致,然而又再三受到了莫名其妙的敌意和针对,让她十分怀疑姚氏的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请她来家刁难羞辱的?可就为了这个不惜赔上近一年间的许多笑脸,姚氏的行为还真是十分幼稚兼无稽。
她既然出席,代表的往大里说是京城轩翥堂的体面,往小了说任由欺辱而不反击也得丢赵大爷的脸,无论哪里的官眷圈子,被鄙夷排挤的一定是懦弱无能的那一类人,这个道理在未得阮中士指教前春归已经明白——她的婆母沈夫人起初就是因为无力还击而势单力孤。

但反击也要适度,只要姚氏不再穷追猛打,春归也毫无必要不依不饶,所以当东道主好容易才平复怨气,表示撤下满桌大碟大碗,另外再上几味开胃小菜佐酒饮谈时,春归也紧跟着徐氏表示了赞同。

姚氏先敬了客人一杯,而后便道:“今日只有咱们三个赏秋品菊,为免无趣,我特意还央着二爷请了东风馆的木末姑娘前来助兴,徐娘新近入京,怕是还没听说过东风馆?”

“确然不曾听说。”

“就像福州的霞浦坊青澜馆,却比那里更清雅些,木末姑娘虽沦落风尘,不过就连我家二爷也赞扬她的才华和风骨,称她的见识气度不如俗流,可谓女中丈夫脂粉巨眼,且虽说不得不委身青楼,然一直洁身自好,实在不同于那些勾栏妓子,上回二爷请了木末姑娘来家论琴,远远的我也听了她抚奏一首琴曲,心中大感折服,且后来还看了二爷誊录为木末姑娘所作的诗词,不用秾丽之词,而气势豪迈,竟一点看不出闺阁文笔,我便有了与之一会的心思,就是不知两位娘子……介不介意她的身份。”

这怎能不介意?!要换是另一人提议,徐氏想都不想便会回绝,且拂袖而去誓称与苟同妓子者老死不相往来,但她却必须给姚氏留着颜面,且也看出了姚氏专门请了木末来此绝不是为了恶心她,于是便摁捺下心里的厌恶,换作口不对心的说辞:“圣人有言泛爱众而亲仁,便是不以身份取人而以才德论人的意思,姚姐姐既说那木末姑娘实则是个洁身自好的,又的确具备不俗的才华,那便是才德兼备,与之一会又有什么要紧?”

春归见姚氏看向她,也道:“客随主便。”

感情这还真是一出鸿门宴啊,先有徐氏后有木末,她确信姚氏是刻意针对,可姚氏为何要使这些手段?她们两个无怨无仇且楚河汉界的,根本就可以互不相干,难不成只是因为“看不惯”三字?姚氏没这么自大吧,难不成以为天下但凡她看不惯的人都必须刁难折辱?那她这一生可有得忙碌了,指不定比一国之君还要日理万机。

春归气定神闲看着一身“丧服”的木末姑娘缓缓登场,袖手旁观姚氏和徐氏一口一声称赞这京城第一芳魁如何的气度不凡仪态万方,这些干巴巴的话一听就是违心之辞,然后春归很兴奋的发现木末仍然是不假辞色,对于别人的称赞压根就没有表达谦虚客套的意思,且根本就不愿搭理姚氏这个东道主似的,对于徐氏,更是连颔首示意都不曾有一下。

“今日既是

赏秋品菊,且久闻姑娘的诗才,还望姑娘能就此情此境赋诗一首。”

姚氏这话竟完全被木末当作了耳边风,她连推托都不肯,只盯着春归:“今日我这之所以答应赴请,是因一件事需要与顾娘子问证,还望顾娘子能够移步,与我去安静处说话。”

姚氏:!!!

她哪里是对一介妓子心悦诚服,今日请木末来此并非她的自愿,她根本就不耻和妓子交道,没想到这妓子竟然如此狂傲,就算是为了质问顾氏,好歹也得对她这主家示以谦恭在先吧,但自己却显然遭到了无视,贱人太无礼!!!

可姚氏这完全属于搬起石头砸脚,纵有一腔的怒火此时也得憋实一丝烟都不能外冒。

“今日我却是因为姚娘子盛情相邀赴请饮谈的,在此与姑娘一见实属意外,更加不宜再和姑娘私话了。”春归不管木末和姚氏之间有何勾当,总之一口拒绝。

木末稍稍蹙起眉头,神色更显冷肃:“我知道今日我借姚娘子酒宴约谈顾娘子的确冒昧,不过我已经往太师府送了几回帖子,却并未收到顾娘子的回音,所以无奈之下,只好冒昧。”

姚氏为了让春归变成难堪之人以解自己的难堪,不曾细想便连忙助拳:“顾娘子可是因为木末姑娘的身份才疏远冷淡?又或者是两位之间存在什么误解?在我看来,顾娘子可不是以身份取人的浅薄之徒,真要有什么误解还是当面说开的好,顾娘子也不用在意我,等二位私话完毕,咱们再继续饮谈便是。”

“这么说来,姚娘子亲自邀请我来聚宴,当真是因为木末姑娘所托?”春归收了笑容。

“也不能这样说……”

“我与木末姑娘无非一面之缘,与姚娘子本也论不上交情深厚,实在不解木末姑娘为何执意要与我面会,但今日却算明白了姚娘子数回相邀的用意,既非友好,还恕我先行告辞,不再继续扫兴三位的聚谈了。”

春归压根就不想冲木末多作解释,且也实在反感这种硬要和你面谈如果拒绝就往你身上扣高傲无礼一顶帽子的行为,她也毫不在意被姚氏质疑以身份取人,试问整个京城官眷圈子,有谁敢认同被人约见就必须接受的道理?这事真要声张,姚氏竟然和木末串通把她诓骗来自家,受到舆论谴责的必定是姚氏。

横竖她这回拂袖而去占着理。

只是春归刚站起身,便听木末道:“顾娘子莫非是因为心虚,才不敢与我对质?”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春归不急着走了:“姑娘莫非是遗失了贵重之物?”

“这话从何说起。”

“姑娘反倒问我从何说起了,我才是满头雾水那个呢,姑娘既未遭贼,何故疑我心虚?”

“顾娘子还真是巧舌如簧。”木末冷笑道:“既顾娘子不愿与我私话,那么只能在此当众对质了,顾娘子可敢承认为了相助谢家娘子,竟诋毁我有意程瑜,败坏我的名声!”

姚氏与徐氏相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看见了类似的兴奋,但姚氏扫了自家隔挡一眼,又不敢再多说毁辱春归的话,只干笑道:“原来木末姑娘是为这件事才一再想要面见顾娘子,但木末姑娘应当是误会了,顾娘子虽说因着易夫

人的缘故与谢娘子交好,却也不能够为此诋毁木末姑娘的名节,满京城的名士,谁不知木末姑娘素来洁身自好,顾娘子的相公赵修撰,也乃京都名士之一,顾娘子又怎能不知木末姑娘万万做不出那等毁人姻缘的缺德事儿,更不提有意诋毁了。”

“话虽如此,但对于女子而言,名节何等重要,也难怪木末姑娘必须求证了,在我看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顾娘子若想消除误解,还是需要拿出凭据来证明自己未行诋毁之事。”徐氏与姚氏极有默契的一唱一合。

春归了然,此事到底还是牵连上了赵大爷。

既如此也就不妨直言了:“我倒没听外子说过木末姑娘是否洁身自好的话,只听说当年木末姑娘拒绝了义父之命不愿婚配良家子,自愿投身东风馆以为栖居之地,且外子说姑娘既然与陶先生断绝父女名份,与轩翥堂赵门便更无任何关系,外子嘱咐我莫与姑娘来往,这其中的原因,想来姑娘也是心知肚明。”

春归不提这是赵太师生前的嘱令,实则已经是为木末留了颜面,当然她更加不想兰庭与木末的一段旧事成为他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至于木末姑娘疑心我毁谤这事,我以为确乃无稽之谈,可我说我没有做过,想来木末姑娘和徐娘子也是不肯信的,但我又拿不出凭证证明我的无辜,木末姑娘如果有凭证,告官也好,或者登门问罪也好,横竖我都奉陪,总归是清者自清,我也不怕当木末姑娘正式质罪时再和两位当堂理论。”

一席话把徐氏说得白了脸儿。

这顾氏,还真是巧知如簧,三言两语的就把她划成了贱妓同一阵营,让她怎么当众说得出相信一介妓子洁身自好这等荒唐的话?!

她乃堂堂漳州徐的嫡女,福州申的子媳,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妓子卷进这等是非……

徐氏只好干笑道:“是我口误了,这事原该让木末姑娘先拿出凭证来,总不能凭空就质疑是顾娘子毁谤你的名节。”

“那么顾娘子答应与我当迳勿面前理论对质?”木末冷笑。

“我答不答应的不关要紧,得看外子愿不愿为此无稽之谈再同姑娘理论。”春归不耐烦再和木末多废唇舌,只冲姚氏再道一声“告辞”。

姚氏连忙趋前两步:“我送一送娘子。”

好嘛,未曾亲自相迎,倒肯亲自相送了,不过春归没有拒绝姚氏的“补救”。

只淡淡听她陪着不是:“实乃我家二爷应承了她的请托,却并不曾想到木末竟然是为了这一件事,我家二爷听木末说了她原本是陶先生的义女,故而与赵修撰、周王殿下均为旧识,二爷原本以为木末当时是因一时冲动才投身东风馆,这时心生懊悔,然此时却不好再与赵修撰、及殿下来往的,所以才屡屡求见娘子,想托娘子居中斡旋,也好让她求得陶先生的原谅再回本家赎身良籍。是真没想到……这样看来,倒是这女子所图非小,仍巴望着与赵修撰……都是她的妄想罢了,总归今日是我和二爷的不是,改日必须登门请罪。”

这才是姚氏的意图吧,为的就是让她知道兰庭和木末的“一段旧情”。

春归看了一眼飘浮半空中的渠出,很好,这魂婢越来越雷厉风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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