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复丁亥年季夏月望八日,宜祭祀、入宅、纳征、沐浴,这日是周王殿下向晋国公府行纳征之礼,易夫人早早送了邀帖与春归——纳征礼一般不会广邀宾朋,但本家的亲好赴请观礼却是理所当然,易夫人已经广而告之要认春归为义女,纵然还没正式操办认亲宴,但春归收到请柬时,就连老太太都觉得这丝毫不算意外了。
不过老太太尚且没从安陆侯府错失和英国公府联姻良机的挫折中缓过神来,于是也就是不冷不热的叮嘱了春归几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热情。

春归被易夫人的长媳兰娘迎去偏厅时,意外地发现谢四娘正陪在易夫人身边安排礼用所需的器物、香烛等等,但今日的谢四娘和那时的谢四娘确然是截然相异的精气神儿,喜上眉梢容光焕发,哪里还见一点愁苦。

易夫人好容易抽出空,拉着春归去一边儿说话:“蒋氏一服软,谢家人就一口答应了既往不咎,我可没这么好说话,到底还是逼着蒋氏写了书证,让她承认四娘未犯七出,什么逼退翁爹良妾的事都是蒋氏从中挑拨,免得等风波一过,蒋氏又再秋后算帐,她这种人,确然也做得出这样的事!”

“夫人高明。”春归心服口服地拍了个马屁。

“犬子私下里也问过了程家三郎,原来这件事情,竟然是汾阳薛家的子弟薛秋白出的主意,程泽优原本还在迟疑,说是让母亲声名有污有违孝道,被薛秋白好一番骂,说他若继续优柔寡断,只能等着让妻室蒙冤子女受屈,程泽优到底是被骂醒了。”

春归:……

原来她是为薛秋白背的锅?

“要说那薛郎君,虑事的确周全,不仅使计逼得英国公府退步,还建议程泽优应他所邀干脆往汾阳游历,当然是要携同妻儿随行,这样一来,就算蒋氏再想为难他们小两口,日后也是鞭长莫及。只这件事,程泽优恐怕不能说服家中亲长首肯,少不得还需让我出面斡旋,我也答应了下来,这不干脆就找借口再让四娘在晋国公府小住一段儿,说我需得她携助小女的婚事,待明儿大婚后,我有了空闲,亲自送四娘回英国公府,再直接和程家交涉。横竖我手里可捏着蒋氏写下的凭证,不怕

她不松口。”

“夫人实在高明。”春归再拍一个马屁。

谢四娘更是对易夫人的仗义相助满怀感激,起身行礼道:“若无夫人及诸位相助庇全,妾身……除非一死,恐怕……”话没说完又惊恐地捂住了嘴,因她突然想到今日是董姑娘的纳征礼,她倒好,张口就说了个这么不吉利的字。

易夫人扶了谢四娘一把,并不介意她的失口,只是教训道:“我们能帮的,也就到这地步了,今后的日子可得靠你们两自个儿,泽优去汾阳游历,也不是长久之策,他不想走仕途是一回事,可总得有本事养活自己的妻儿,保住一家四口衣食无忧有地立足,不靠着父祖家族过活,腰脊骨才能挺直,他是大丈夫,就有责任护得住自己的妻小,光是说不离不弃白首偕老的甜言蜜语可不管用。”

把谢四娘说得面红耳赤,但也的确心悦诚服。

然后,春归就献上一沓银票:“原本想是让夫人转交给娘子,今日既然遇见了娘子,那就免得费事了。”

把谢四娘惊得连连摆手:“我怎么能收顾娘子的钱。”

“这可不是我的钱,本该是贤伉俪所有才是,谢娘子就勿须推让了。”

这钱原是莫问小道从蒋夫人手中“讹得”,正该给予程瑜夫妇用作补偿,但这层情由春归也有些不便直言,见谢四娘怎么也不肯收,只好向易夫人求助。

易夫人是个通透人,知道春归不会无缘无故“施舍”一笔钱财予四娘,拿了银票就硬塞过去:“既是小顾的好意,四娘领受就是,你们夫妻去了汾阳也少不得开销,我能逼得你婆母放行,可没那大本事再让她出钱,你留着傍身不是什么坏事。”

事后易夫人才悄悄问春归那笔钱究竟有什么说法,春归并不瞒着易夫人,如实交待了,易夫人摇头笑道:“要说莫问道长是在装神弄鬼吧,他确然又是通过施术察知了程玞的恶行,否则怎能说服姜熊如实招供?可要说他当真道术高深吧……我实在难以说服自己相信世间当真存在鬼神。”

这就无法为易夫人释疑了,春归只能笑呵呵的敷衍过去。

周王纳征之喜的这天,弘复帝的心情却只好了半日。

高得宜刚刚送走周王,回来的时候便听见南书房里隐隐传出镇纸拍在御案上的声音,他便立即缩着脑袋退了出来——皇上是个温和的脾性,甚少发火,但俗话说泥人都有三分脾气,更别说执掌生杀大权的天子了。

皇上发火,有个习惯就是拍镇纸,不过从来没往人身上拍过,倒霉的无非镇纸和御案,上回那镇纸拍崩了一角,还是因为皇上察实了宋国公的罪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堂堂明君竟然姑息养奸,不知这回又是因为什么缘故。

御前行走,最要紧的就是体察入微,就算不能完全掌握君王的喜怒,至少也要五成才能规避过失,高得宜能得弘复帝的倚重,除了他确然忠心耿耿之外,当然少不得必要的技巧,比如察知皇上正在发火时,就需要避一避这把火气。

他退出门槛之外,问在此候令的小宦官:“皇上召见何人?”

“是锦衣卫的陶镇使。”

高得宜心里就是一紧。

说来他作为东厂督主,和锦衣卫某些时候的确存在权利之争,但一来高得宜自认为他不是唯利是图的贪婪之辈,所以不像他的某些前任,把锦衣卫视作劲敌;再者高得宜对陶啸深的品行也的确认可,将之视为同道中人,所以对于弘复帝把陶啸深这从四品的镇抚使视同指挥使委以重任的事历来不存异想。

他心中之所以一紧,是因为知道皇上密令陶啸深监察太孙左右属官的事。

而此时皇上却在召见陶啸深时拍了镇纸……

必定是太孙又再作妖了!

高得宜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觉得自己多亏是个太监,说句实在话……要若换他有个如此荒唐顽劣的子孙,指不定早就气得呜呼哀哉了,皇上也真够……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太命苦了,好容易盼得个嫡长孙,没想到嫡长孙一点没继承父祖的明德仁智,倒把太子妃高氏的恶戾愚狂遗传了个实足。

偏偏太子殿下又……英年早逝。

高得宜想起故太子的明智,觉得自己的眼睛又酸又涨,唉,自己真是太能感同身受皇上的悲痛了,要是太子仍在,皇上也不会累得……继惠妃之后,连充实内廷都抽不出空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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