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夫人和春归倒是先一步比徐妈妈抵达楼阁,而这时候韩夫人甚至连应酬客人的闲心都没有了,她根本就顾不上易夫人和春归,两眼直盯着扶梯,引得众人都大眼小眼的望着梯口,楼阁上的气氛顿时怪异凝重。
听见“砰砰”的脚步声响起,韩夫人更是忍不住快步走到了梯口,众人甚至都没能见着徐妈妈的人影儿,韩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怎么了,是不是珠哥儿又犯了症候?”

原来是出于对长子的关心,易夫人和舒娘子相视一眼,便也紧随其后,她们是能够体谅韩夫人的焦虑的,同样身为人母,都知道子女一旦有个病痛当娘的会多么操心,更何况程珠的身子骨众所皆知的病弱,舒娘子甚至都没想到他今日会当真来别馆参加宴集,真要是为着这缘故折腾得程珠受累再病一场,她也过意不去。

徐妈妈被堵在楼梯上,呼呼地喘着气儿,这时也顾不得现场有没有旁人了,抖着声音禀报道:“外头门房跑腿的小厮也没说仔细,老奴只听报是推官衙门的施老爷,领着一帮吏役来了别馆,先说要把姜熊给扣了带回衙门问话,还让,还让……还让大爷和七爷也得跟他去一趟衙门……”

韩夫人只觉得五雷轰顶:“这是怎么说的?就算珠儿和玞儿未取功名未得授职,也是国公府的子弟,施推官怎能不问情由就敢扣押他们?!”

“夫人……施老爷说是顾姨娘的父兄去了衙门举告,说是,说是……说是夫人涉嫌纵子行凶害杀良妾,夫人身有诰命施老爷除非上请否则不能鞠问,可……施老爷说先让大爷和七爷去衙堂问话却是合理合法……”

“这件事和珠儿何干?!”韩夫人实在是方寸大乱,她无法想像长子万一遭受刑问的后果,这时的她根本就无法顾全是否能够隐瞒罪行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麻,却像有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冷笑——孽报来了,孽报终究是来了,你的罪孽终究是连累了儿子,谁让程珠也是你的儿子呢?母债子偿,他脱不了干系也无法独善其身,你纵容程玞害杀了他人的孩子,你的孩子也会遭受天谴!

“不能让珠儿去推官衙门,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的确是清白无辜毫无罪错啊!”像是在回应脑子里冷诮的质罪,又像是在让自己安心,韩夫人全然不觉她这说法其实已经算作承认罪行了,她的确纵子行凶,但这个子不是程珠,而是她的另一个儿子程玞。

萧宫令紧紧蹙着眉头,神色倏忽冷肃。

五姑娘毕竟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孙女,倘若程玞是个这样的德性程敏及韩氏还妄图与沈家联姻,这可是根本不把太后娘娘和宁国公府放在眼里了!

韩夫人却只顾着怎么保全程珠,强迫自己冷静并嘱咐徐妈妈:“你脚步快,先赶去阻拦,说我愿意接受施推官的盘问,他要我怎么配合都行,勿需上请,让他千万不要为难珠儿。”

这一个主家半个东道甚至都忘了和宾客们道声失陪,就要跟着如离弦之箭的徐妈妈身后摇摇晃晃的咬着牙尽量快步追随。

舒娘子和萧宫令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

要说来人家突遇如此紧急的变故,旁人理应识趣些,舒娘子这一个东

道半个主家要么代韩夫人转圜干脆结束宴集,要么代韩夫人转圜托辞解释为何离席,总之没有在这情况下还跟去围观添乱的道理,但舒娘子又必须得个确凿好回去禀报公婆彻底作罢这门婚事,萧宫令就更需要究其根本好给圣德太后复命,不去围观实在违背主观愿望。

人情世故该不该暂时摒除呢?

春归是计划布署人,她早已想好了借口。

此时说道:“我听我家大爷说过,施推官最是铁面无私正直刚强,但这回事件,就怕是无理污告施推官轻信了原告的一面之辞,韩夫人又护子心切,难免焦急浮躁,话赶话的只怕更得加深误解,就算后来案情水落石出了,只怕也难平息流言诽语。”

萧宫令十分满意的给了春归一个赞诩的眼神,当即立断一马当先:“韩夫人留步,您是堂堂世子夫人,朝廷的二品诰命,太后娘娘也是素来维护命妇的尊严,法度之内,不容侮谩,按理施公不经上请获朝廷批允不能私自盘问,韩夫人既愿主动接受盘问,这是遵循礼法配合衙门办案,可毕竟您是内眷,且还有诰命,无论是依循国法律令又或礼训德规,也没有在未经上请时独自接受官员盘问的理儿,这样多的规束,到底对理论辩解有所妨碍,且不能杜绝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的隐患。

我虽也是女子,到底乃内廷女官,虽不能干预官员问案,可今日是奉太后娘娘口令赴宴,中途遇此变故,回宫后理当向太后娘娘禀明详情,是以我理当随韩夫人一同前往,一来有助于居中代传询应,再者也能作个见证,倘若真是刁民诬告夫人及令郎,回宫之后,我理当禀明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必然不容夫人遭受如此屈辱后,再为谣言中伤。”

虽说太祖定有后宫不得干政的圣令,但内外命妇的事宜确然还是太后、皇后的份内,萧宫令的这套说辞让韩夫人实在无法拒绝。又未等韩夫人反应,舒娘子也道:“今日既然借了英国公府的别馆,发生如此突然的事故,我若袖手旁观岂合道义?也与夫人一同前往吧,至少可以作个见证,小顾,你对事态体察入微,连太后娘娘都赞你火眼金睛断案如神,今日韩夫人遇见这样一桩棘手事,你可不能躲懒。”

一把拉过春归就去踩韩夫人的脚后跟。

她这下可总算明白春归为什么要请萧宫令到场了,一来方便围观,再者这事一旦闹得连太后娘娘都一清二楚,真省得她再回去说服公婆拒绝程家了,多贴心的孩子,亲生女儿都比不上。

易夫人一见这情形,也当即立断附和了两声“是啊是啊”,低沉微弱的声嗓,意志坚决的跟随,人情世故什么的先不管了,这热闹是得想办法先睹为快的。

韩夫人脚下连连趔趄,她当然心知肚明这几个围观群众谁都不会站在她的立场,话说得好听,都是为了一探究竟,但她这时实在顾不了这许多了,又加上一贯以来的盲从,让她缺乏了预备主母该有的骨头,从来都是附属一样的存在,怎能指望她摇身一变刚毅果决?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千万保全程珠,别的人事必须为这念头让路。

围观不宜携带仆婢,韩夫人更不想让其余非顶极心腹的仆婢知道她的亏心事,所以萧宫令只能掺扶着韩夫

人一路前行,春归的压力就大了,她需得一手扶着易夫人,一手扶着舒娘子,严重影响了行进速度,足足走了一刻钟还没走出天陌别馆的内院。

好在是途中遇着了徐妈妈,她带回的利好消息是施推官总算还能通融,听闻韩夫人愿意接受他的盘问,且因程珠作主,已经交出了姜熊接受询问,施推官不再坚持一定要把程珠、程玞带回衙门审问。

韩夫人吊着的一口气才松出一半来。

她把接受盘问的地点定在了别馆垂花门里的穿堂,又让徐妈妈先去设置屏风外加“清理现场”,脚步却也不曾放慢的,当终于走到穿堂的屏风里侧,韩夫人几乎没有虚脱,她有气无力的先对施推官赔礼:“我为内眷,只好在此处一见施公,望施公莫怪怠慢。”

“本官今日也不是为了饮宴聚会,何谈怠慢二字?夫人不需多礼。”施推官隔着屏风,从座椅里站起回应一句。

春归是从兰庭的口述中听说这位施世叔嫉恶如仇,明明进士出身却不肯按部就班在翰林院熬资历,志向竟然是做个断案如神的青天刑官,于是乎春归对这位施推官就格外好奇,她是很想亲眼目睹如此凛然正气的一类人物理该是怎样的形容,好精进自己的察人之术和赵修撰缩小差距,但奈何的是,徐妈妈设置的屏障竟然是几扇实心木雕组成,这下可把两边的人影遮挡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严重影响了围观的便利。

不过听施世叔的语气,似乎兴奋难捺?

施推官也的确兴奋,上任不久,先是顺利破获轰动一时的樊家灭门大案,没过多久竟然又有平民状告英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及其嫡子,如今的百姓竟然都有了不畏权贵的胆气,一定是因为无人不知有他坐镇推官衙门,势必执法公正的缘故,百姓如此信任他,他当然要认真对待,往青天刑官的远大志向奋起直进。

无论何人犯法,都绝对不能姑息纵容!

刚刚落座的施推官正要问案,却见屏风那头转出来一位妇人。

“余姓萧,乃慈宁宫宫令,今日奉圣德太后之令,来赴舒娘子相借程府别馆召集的宴聚,又闻施公自推官衙门来,竟是要将英国公府程世子两位嫡公子带问官衙审问,且似乎还要上请世子夫人接受盘问,余不敢阻挠施公办案,只因事涉朝廷命妇之清白,余斗胆僭越先予提醒,望施公切勿听信一面之辞,还需掌握实证,莫辱勋贵及命妇尊威。”

萧宫令一出场便先说明是太后娘娘的宫人,施推官只好又站了起身,郑重颔首:“本官当然清楚朝廷纲法,原本也不敢冒昧盘问世子夫人,所以今日的来意,也只是依据原告供述逮拿嫌犯姜熊,另传唤程珠、程玞二位至官衙审问,但因世子夫人所遣仆妇徐氏告诉,听闻夫人自愿受询,本官才会不经上请便行察问。”

萧宫令完全掌握了主动,并不待韩夫人开口便道:“余回宫之后,需将今日之事详细禀明太后,故而还请施公先行说明案件始终。”

春归在心中给萧宫令竖起了大拇指,暗忖请这位今日前来天陌别馆果然是请对了人。

但韩夫人的心情却完全不同,就算现在是坐在椅子里,也免不得膝盖一阵阵的发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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