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熊急了。
他可是个倍讲究体面的人,要若今天由得汉子这样子离开,摆下赢得的赌资都不要,别人不知其中内情,指不定传出是他输不起钱的闲话,且姜熊也的确看中了汉子的脾性,很有结交的意愿,更不要说他也是个嗜好纵情豪饮的人,对于汉子的提议也未必一点不动心。

连忙抓了钱就追上去,嘴上连连答应着,只提出若要在外头留宿的话,总得回一趟家告诉一声家里人。

姜熊并没管着英国公府院内外的具体事务,只听从程敏夫妻两个偶尔的调遣,这就有些像宋守诚的在太师府的职责,多数时间其实都有空闲,就说现下,他也只是接到了韩夫人的嘱令说过些天让他随行西郊别馆,且他心里本就有病,寻常也不大乐意常在住处呆着,尤其是净文的老子娘还和他住在一个院里,看着那两人姜熊难免觉得心里发虚。

最近比寻常更加频繁的往刚才那家小酒馆跑,正是基于避开净文家人的原因。

总之他还是乐意能有个谈得来的好友,酒肉一番大醉一场,排遣心里头越积越厚的忧惧。

路上时,两人已经交换了名姓,酒喝到兴头时,话就说得越来越热络,差不多就要八拜之交的豪情了。

两个人也是一齐醉倒,就着清风明月,在外城的某处十来步就能丈量完毕的所谓小院里酣然大睡。

夜半三更,却有电闪雷鸣。

姜熊先就被惊醒了,他推醒仍然鼾声如雷的新酒友周老八:“这天气,莫不是暴雨要下来了?”

周老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进屋睡吧,但我这只有一间屋子,需得姜大哥将就和我挤一晚了。”

“都是糙老爷们儿,谁讲究这个。”姜熊主动勾肩搭背,和周老八晃晃悠悠往屋子里走。

周老八早说了他无妻无子单身汉一个,屋子里的陈设自是十分简单,简单得甚至无法造成凌乱了,屋子和多少外城的民居一样没在墙上凿窗,这季候难免闷热,所以周老八把一张凉床搬到了近门的地方一横,床上铺着草席,衾被枕头一应俱无,再往里,原本应该摆床的地方倒是放着一张方桌四把条凳,周老八过去把四把条凳两两一并,往上一躺:“凉床挤不下咱们两个糙爷们儿,我就睡这上头吧。”

话音刚落,鼾声便起,比远处隐隐的闷雷还要响亮。

“还真是个糙爷们儿。”姜熊摇摇头,侧身躺在凉床上,这下子却一时没办法入睡了。

倒不是因为择席,也不是因为床榻简陋,他一惯也没这许多娇气挑剔,只是自从做了那多亏心事,就总害怕着有朝一日会遭天谴,有个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的天气就总睡不安稳,他想起前几日的深夜,在院中乘凉,听见净文的老娘在屋子里隐隐的哭声,净文老爹一声比一声长的悲叹,就被吓得心里一阵阵狂跳。

莫不是净文的死到底还是没瞒住吧?要说来夫人找那托辞也的确荒谬,别说远嫁南昌族人,就算是嫁进皇宫内廷,哪里有这样鬼祟偷摸连和老子娘告声别都不许的。

但想想夫人也是无可奈何,交不出活人,尸身还不敢让净文的家人目睹,那样的惨状……就算是卑贱的奴婢,眼见着活生生的女儿被虐杀

死得这样凄惨,怕也忍不住这一口气,就算不敢告官,总会向国公爷和老夫人讨要说法,这样一来七爷那畜生不如的行为可就隐瞒不住了。

姜熊脑子里想着这些事儿,越发觉得电闪雷鸣倏忽就逼近了,敞开的门外夜色一忽漆黑一忽又雪亮,就像地狱之门开开合合。

他心慌气促地闭上眼,突然觉得周老八的鼾声竟然如此让他安心……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和鼾声助眠中,姜熊终于有了睡意,陷入了新一轮的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正在这时,他却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女子发出的哭音。

呜咽声极为清晰。

姜熊猛地睁眼。

正好天地之间,被霹雳照得雪亮。

门外有女子悬浮的身影,低垂着头,长发遮住面颊,但无手无脚。

轰的一声雷响,几乎把姜熊震得神魂出窍!

他猛地坐起,像一条濒死的鲤鱼蹦向救命的水潭一般,直冲躺在条凳上的周老八。

“有鬼,有鬼啊……”可姜熊怎么也无法把周老八晃醒,随后他惊悚的发觉让他安心的鼾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天地之间除了雷鸣风吼,仿佛只余女子的呜咽声。

不是在门外,不是在门外!

姜熊又猛地回头,却再也不见悬浮的人影,可呜咽声分明还在。

突地又有一声轻笑。

黑暗的角落里,渐渐浮现一个人影,没有手脚,随着又是一阵闪电带来的雪亮,女子抬起面颊,脸上遍布血痕,双目赫然血洞。

“啊!”姜熊终于忍不住狂喊大叫,一用力,把周老八直接连条凳一齐推翻,周老八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哼”,女子又是一声冷笑:“我死得好惨,死得好惨,我被剜目被割脸,我一个人被埋在荒郊野外,直到现在我还感觉剧痛锥心,姜二叔也算看着我长大,你怎么忍心……”

姜熊坐在地上,直往后缩,但喉咙像被谁扼紧了一样连喊叫都不能够。

英国公府的人都知道他现今虽是家里的老大,但也知道在他上头,其实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兄长,所以都喊他姜二,而净文,正是自小就喊他姜二叔。

“姜二叔,你还真是狠心啊……”

眼看着鬼影逐渐逼近,姜熊但觉脑子里的“轰”的一声响,像被雷霹一般,随后他便瘫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周老八收回手掌,从地上站了起来。

“女鬼”也一掠鬓发,从脸上撕下伪装,血洞立即不见,伤痕当然也无影无踪,伪装下是娇杏皎好的容颜,没有一点阴森可怖。

自然……也不可能无手无脚,其实就是娇杏身上穿着一袭袖子加长裙摆也加长足够遮挡手脚的衣裙。

莫问从门外一跃而入,伸手探了探姜熊的鼻息,冲周老八伸出拇指:“八哥好身手!”

柴生也跟了进来,他胳膊底下还挟着早前悬浮半空的“鬼影”,实则就是一个布人儿道具,在脖子上勒根钓丝,从屋檐上把道具垂下来,就形成了姜熊目睹的恐怖情境。

柴生不屑道:“看着健壮,真不经吓。”

周老八却有不同见解:“说到底还是道长先和亡魂沟通,知道姓姜的做的亏心事,

否则也不至于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我冲他出手时他竟然都毫无察觉。”

柴生和娇杏都扫了莫问一眼,没有揭穿小道的谎言。

周老八仍兀自不平:“姓姜的只是埋尸隐瞒真相,说来还不算十分可恨,但那英国公府的程七,怎么能对弱质女流下此狠手!道长说得对,若不揭露程七的真面目,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女子会死于他的虐杀,我只惋惜就算揭发程七的罪行,殴杀婢侍最多也只处流放之刑,没法让他以命抵偿。”

娇杏也是一声长叹:“自古律法对主人殴杀仆役的罪行非但会予以宽减,且现行律条还规定老小废笃可以收赎,程七是因癫狂之症杀人,且所杀皆为奴婢,不需上请即能收赎,无非耗些钱财,朝廷勒令英国公严加拘管不得再犯罢了。”

“律法何其不公!”周老八勃然大怒。

“咱们也只能做到防止程七再次虐杀他人,且仅凭我等微薄之力,即便说服了姜熊怕也难以让程七认罪,这件事还得多亏大奶奶及舒娘子等等官眷从旁相助。”莫问说完也瞄了柴生及娇杏一眼,言下之意无非——我可没有独占功劳,不过是大奶奶不肯承认她的神机妙算,才把小道推上前台罢了,你二位犯不着用看招摇撞骗的眼神看我,小道行事自有准则。

又听周老八道:“道长道法高深,难道就不能施法让程七偿命?”

莫问噎了一噎,才挺起胸膛一本正经说道:“我道家一贯推崇道法自然,正可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视万物善恶一视同仁,我修道之人,怎能用道法之术夺人性命?”

周老八听得半懂不懂的,更加觉得莫问高深莫测而一脸膜拜之情。

柴生和娇杏对视一眼,都是同样的心声:这汉子真是太实诚了。

“好了好了,咱们仨也别在这里多耽搁,虽说往隔壁点了迷香,姜熊再怎么鬼喊鬼叫的屋主也听不见,可眼瞅着暴雨将至,小道可不想淋个落汤鸡。”莫问在两个知道他底细的熟人面前继续故弄玄虚难免底气不足,果断提议早些撤离避免更多尴尬。

三更半夜电闪雷鸣,结果周老八还是恭恭敬敬地把他眼中的高人神仙送到了院门儿外,返回时再次探了探姜熊的鼻息,确定按这情况不到天亮这人绝对醒不过来,于是乎周老八也不客气,回到自己的凉床上真正的鼾声如雷,结果他反而是被面无人色的姜熊晃醒了。

要糟啊!周老八顿时神经紧绷。

“老八,老八你……”

结果是姜熊结结巴巴的好半天说不完整一句囫囵话。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天地之间一片明晃晃,但仍然能从空气中嗅到一丝湿润的气息,昨晚看来是真有暴雨倾盆。

周老八迷迷瞪瞪坐起身,把姜熊盯了好一阵儿才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拍:“我这下可总算想起来了,昨晚和姜大哥喝得好尽兴,若不是被雷声惊醒进来避雨,指不定就得挨浇,可我这时想起来,明明把凉床让给了姜大哥,我自己睡在条凳上,半夜被雨声惊醒,竟发觉自己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的就爬上了凉床,别不是……我把姜大哥给挤下来了吧!看您这一身的灰!”

姜熊就更加面无人色了:“老八昨晚,当真没听到一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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