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不受超度,那岂不是死劫的阴云会一直笼罩在柴胡铺的上空,所有人都不能安稳渡日,所有人无时无刻不被冤魂索命威胁,这样下去都不用等到报应降临,多数人自己便会发疯,他们争先恐后般怒斥陈麻子,把造谣的罪责尽都推在陈麻子身上,要不是还顾忌着施推官和状元郎在场,说不定就要一拥上前拳脚相加了。
陈麻子从来没有体会过众口辱骂是怎样悲愤锥心的折磨,但悲愤之余更多的还是畏惧和惊恐,他难以想象当自己代替樊大成为下一个被任意践踏欺凌的人,他的子子孙孙甚至都会生活在大众的耻辱厌恶之中,他们像重枷压身的囚犯,从此不能抬头挺胸的做人……这样的劫厄,原来比死亡更加令人惊恐。

但是他不敢辩驳。

这时他才认识到原来自己也同樊大一样的懦弱,群众太强大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威力面前,个体原来都是如此渺小。

他低垂着一张麻子脸,看着自己的眼泪和冷汗一滴滴渗进黄土,他分不清哪一滴是眼泪哪一滴是冷汗,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八个大字,到后来浑身都在颤抖。

寻常强硬有力轻易能够抡动铁锤的双臂,这时甚至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就要匍匐瘫倒在法坛之前。

“够了。”

兰庭的眼睛一直关注着陈麻子,他知道火候已足,所以冷冷沉沉的说出这两个字来。

偏偏就是这简简单单且并不高亢的两字,震慑住了现场的沸反盈天。

兰庭向前两步,看着义愤填膺的众人,眉目间难得涌现对于这群人麻木不仁的愤怒:“你们曾经就是这样辱骂谴责樊大一家,刚才看似对施大人的教诲心悦诚服,但事关自身,仍然还是把一切过错都推给旁人,可见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知错悔改,伤害践踏少数,已经成为你们固有的观念和信奉。”

“可就是因为陈麻子的煽动,我们当初才会相信……”

“陈麻子没有那样的威望,你们之所以会相信他的煽动,是因为你们觉得事不关己,你们乐于有那么个弱者遭受你们的打骂羞辱。维生不易、日作劳苦、生老病死、艰难坎坷,人人都有不顺,家家都有辛酸,你们不能改变现状跻身富足安乐,所以靠着作践他人排遣心中愤怒,这才是你们羞辱打骂樊大的动因,用他人的软弱证实自己的强大!”

没有人再争辩反驳,因为兰庭的话已然是揭开了众人的遮羞布。

兰庭这才看向陈麻子,神情更加凝重:“我这番话不是为你开脱,你过去对樊大家人的种种言行的确卑劣无耻,樊大阴魂不散向你索命确然是因你的罪孽,若你还想活命,必须开诚布公,今日当着众人面前,当着阴灵在上,为证心诚挚意,你必须交待为何欺凌污谤樊大,为何当你的小儿子急病夭折,指责是受樊家人牵连!”

陈麻子掩面,竟是失声嚎哭起来。

没有人再辱骂,也没有人逼问,所有的人都像极富耐烦心,他们眼睁睁的等着陈麻子这场痛哭后老实交待。

“我的小儿子,我的小儿子……从小就无病无灾的,头疼脑热都没有犯过,怎么会突然急病……大夫说是肠穿肚烂而死,我当时就想着一定是被亡魂索命……是樊家的大闺女,一定就是樊家的大闺女……我那天亲眼目睹,她是被老光棍刘元宝给强行拖到了富安渠边的破坛子庙……但我哪里惹得起刘元宝,就把这事烂在了肚子里全当不知情,后来那孩子为这事,被亲爹勒死了,定然是怪我没替她说话,才害了我的小儿子!要樊大不把他家大闺女勒死,我儿子也不会死,我恨他,我怎能不恨他!”

施推官听这陈述火冒三丈:“你还恨樊大?你要若为他家大闺女作证,那个什么刘元宝早就落网判罚了,一个十岁大小的姑娘,受人残暴侵害,反而受尽欺辱没了性命,你长着狼心狗肺吗?你还能反而怨恨受害人?!”

文质彬彬从来都推崇仁、义、礼、智的施推官,这时都愤怒得恨不能挽着袖子上去揍人。

又听人群里忽然骂声高亢:“狗日的刘元宝,你想往哪里跑!”

原来今日除了出钱兴法事的这些邻人到场,柴胡铺一带儿也有不少的好事人跑来看热闹,刘元宝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他可没想到三年前干的畜生不如那件坏事会被当众揭穿,且这些青皮光棍虽说是横行市井,可没胆子和官府对抗,而今一听陈麻子的供诉,心中直呼不妙,就想抬脚开溜,但他身边四周挤满了人,还个个都知道他的尊姓大名。

有好几双眼睛都瞪着他,刘元宝硬着头皮一一瞪视回去,可刚一转身,就被个二十出头的后生给扭住了胳膊,且高声叫骂起来。

群众原本麻木不仁,都习惯了自扫门前雪,不干己的事都爱抄着两手开热闹,指不定还会落井下石煽风点火几句,搁平常也不敢得罪出了名的老光棍刘元宝,都知道他是个不要脸的流氓恶棍,可今日先是有施推官的一番教诫,紧跟着又有状元郎那一席话,多少还是把沉睡已久的人性稍稍点醒了几

分,再兼着那后生的挑头仗义,好些人都趁机而上,都没闹出多大骚动来就把刘元宝给扭送上前。

兰庭打量着人,说老其实年纪不大,三十好几,相貌非但不是獐眉鼠目,反而浓眉大眼的很有人样,两条胳膊看上去比陈麻子这铁匠还要精壮,只这时再怎么孔武有力也敌不过愤怒的群情,他被押着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躲开眼睛却还能大声分辩:“陈麻子你是胡诌冤枉老子!”

陈麻子这时为了摆脱亡魂纠缠,也不再惧怕刘元宝的光棍名声了,他倒是胆敢转过头去直盯着人:“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先是在胶东吴家的酒肆吃面,就看到你也在,还有这一带的好几个青皮光棍,一桌子人呼呼喝喝的划拳斗酒,后来你被多灌了几口,又被一个青皮给抢白了几句,你怒冲冲的先走了。大约隔了有一刻钟,我从酒肆里出来,走到富安渠那儿,就看你尾随着樊家的大丫头,她刚洗完衣裳,旁边还有好几个妇人。

樊家丫头提着衣篮子往回走,你瞅着四旁无人,又知道那丫头是哑子不怕她叫喊,上前就拉着她往破坛子庙里拖,大人,这一带的人都知道,破坛子庙早就荒废,里头长着荒草指不定草丛里还有长虫,就算是清天白日间也少有人敢往那里头去,岂不正适合刘元宝施暴。”

刘元宝虽说是在柴胡铺恶名远扬,但樊大的女儿那时才是个十岁大小的孩童,因为脸上的胎青还有天生的残疾受尽邻里嘲笑,往常出去都是低着头走道儿也从来不会和其他人交流,刘元宝不是她的左邻右舍,她可能根本就不认识这人,她非但被刘元宝奸/辱衣裳还被这混账给拿走毁弃,逼于无奈只能赤裸着全身回家,所有人都知道她行为了“丧德败节”的丑事,但没有人相信她是被人奸/辱。

樊大从女儿的比划中知道她是被人奸/辱,也为女儿争辩过,但因为女儿无法指认施暴的凶徒是什么人,没有人相信樊大的辩解,里老判定那姑娘是通奸,邻人愤怒的要求要把女孩儿沉塘,里老一定会装模作样的仁、义、礼、信了一番,不认可扼杀性命的野蛮行径,判决是让那可怜的女孩儿赤裸上身游街示众,觉得这样的方式既能惩罚失贞者,又能起到警诫再犯的作用——多么文明。

但樊大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只要答应了里老的判罚,就相当于承认了女儿的罪行,他们樊家已经经不起这条罪名了,所以他选择了让女儿死,被他亲手勒杀,他以为这样就能挽救樊家事实上早已不存的名声。

兰庭在脑子里梳理清楚这些脉络,他一直盯着刘元宝,他的眼睛里已然看不出任何的愤怒情绪。

当对一个人的人性彻底绝望,所有的情绪就都会沉沦。

刘元宝为何要毁弃女孩儿的衣裳,让她只能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身体一步步走回自家?单纯只是怕女孩儿追赶?这太可笑了,因为那并不需要毁弃衣裳。

他的目的就是要造成女孩儿失贞这事人尽皆知,他太清楚这一带人的习性,他知道这些人必定会把女孩儿一步步的逼向死亡,当女孩儿死后,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任何人指认,他的恶行将永远不被揭穿,他不用冒杀人的风险,就能达到灭口的目的!

这三年以来,刘元宝活得照样横行恣意,今日之前,他一定还在洋洋自得,指不定就在早前他还在嘲笑四邻街坊,什么阴魂不散?樊大若真有阴魂残魄,我怎么丝毫就没受报应呢?

他这时可不还在争辩,口口声声称他自己冤枉,口口声声责陈麻子陷谤,他以为声如洪钟就能掩示做贼心虚,却不知那飘忽闪烁不敢正视任何人的目光已经泄露了一切。

“两位大人,你们可不能轻信陈麻子的一面之辞啊!我也不是没处发泄去,就算家里头的婆娘已经人老花黄不成样儿,往过走几条街就有我的相好,樊大家的丫头,长着张阴阳脸看着就瘆人,我可没这样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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