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迳勿已经知道王久贵为何冷落珍姨娘?”
兰庭看着春归,此时是一副被茶水呛了口的神色,两排睫毛扬得高高,揭示眼里大大的惊奇,这样看去,分明还保持着几分稚子清纯的天真,不染半分历世的矫情,他不由仔细观察着女子的神态,默记她手里还怔怔端着茶盏,指尖搭在杯盖上,小尾指微微地翘起;她的发髻似乎随心低挽,雾鬓底见凝露似的耳垂,风鬟上只饰一支纹样简单的银钗,钗尾莹白的珍珠,偏在此刻,折射橙光艳炽;她鼻梁的弧线十分柔美,鼻翼的肌肤也似乎格外莹透,这样看去犹如白玉雕成。

兰庭的手指,几乎忍不住在膝头勾画起来,他想一定要把此时所见,成丹青之作,辉辉无意识的姿态神韵,自然天成,省了他再废思构图。

不过任是怎么打量,心思岔去了旁外,看上去仍无异常,春归在兰庭的注视下,并不觉半点的不自在,而关于她的询问,兰庭当然也没有忘记回应。

“是啊,我知道。”

“可是迳勿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直接询问了王翁。”

春归:!!!

真是没看出来呀,她家夫君在一本正经的表面下,竟有这样一颗窥私猎奇的心,可这样明晃晃的探人隐私真的好么?

“辉辉为何如此震惊?王翁既已下定决心察明白氏的死因,是否真因他人陷害,自然会配合我们的调察,而白氏是个内宅妇人,要说利害关系,首要就该考虑妻妾之间,虽说相比周、郑二位,那两个侍婢嫌疑要小些,却也不能完全忽视,我提出必须明白这几个多少不能摆脱嫌疑的人,和白氏之间有无仇隙,自然就要涉及妻妾之间是否争宠,倒还是王翁主动说明,他的几个妻妾,最冷落的便是这位珍姨娘,他认为珍姨娘和白氏间根本就不存在利害关系。”

听兰庭这番解释,春归才恍悟自己是从根本就“扭曲”了她家表里如一的夫君,人家心心念念明明都是正事,哪里会和她一样窥私猎奇?刚觉脸红,又想到自己起初关注珍姨娘,目的还算“纯正”,也是想到侍妾和白氏或许也存在利害关系,还不算输得太远,立即也就消除了羞耻心。

“茹姨娘本是郑氏屋里的婢女,当初郑氏失宠,还失了管家的权力,她肯定是心里不服,才打算利用茹姨娘打压白氏,不过并没有得逞,茹姨娘虽先白氏一步有孕,生的却是女儿,并不怎么得王久贵重视,转眼十多年过去,茹姨娘已经青春不在,败下阵来,我打听着,茹姨娘有些时日没和白氏发生矛盾争执了,要说她忽然就把白氏恨之入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不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样凶猛的恨意从何而生。”春归道。

“那么辉辉对那位珍姨娘,又是如何看待?”兰庭问。

“她显然是王久贵的妻妾中,最年轻一位,姿容据说并不输给白氏,我今日只是匆匆一见,连话都未听她说过一句,并不能观察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情,只看她在周氏身边儿侍疾,很是小心细致,周氏待她也是和颜悦色,不像郑氏对待茹姨娘那样颐指气使。”

“据王翁讲,大约是三年之前,周氏忽然提出让屋子里的婢女,也就是珍姨娘服侍他,他也没有多想,答应下来,起初也甚喜珍姨娘年轻貌美又温柔体贴,怎知一日,珍姨娘忽然说是她主动恳求周氏,想要服侍王翁,因为对王翁心存爱慕已久,王翁听了这话,非但不觉欢喜,竟对珍姨娘心生抵触。”

春归:……

“王翁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兰庭见春归不明所以的模样,微微一笑:“要换作二十年前,说不定王翁会相信珍姨娘的话,可他现在已经年过五旬,又哪里能赢得青春少艾一往情深?王翁明知像珍姨娘这样的婢女,委身于他,不过是希望摆脱为奴为婢的生活,说白了就是‘钱利’二字,这本也是情理,王翁还不至于抵触,他嫌忌的是珍姨娘机心太深,所图必大,所以才一直冷落着,尤其近两年来,竟再不让珍姨娘近身。”

春归蹙着眉头:“就是因为珍姨娘的几句话,王久贵就猜忌到了这样的程度?”她怎么想都觉有些怪异。

“珍姨娘是周氏屋子里的婢女,王翁却深信发妻不存这样的机心深沉,更不可能指教珍姨娘,如何取悦男子,就算指教,无非也是灌输务必温柔贤惠而已,可珍姨娘对王翁说的那些话,却有些像欢场女子取悦男子的手段,也就是说珍姨娘很清楚如王翁一般年纪的富贾,倘若能得青春少艾的真情,虚荣心将会得到极大的满足,减少迟暮之岁的郁怀。”

春归恍悟:“珍姨娘是王家通过牙行采买的奴婢,王久贵是怀疑她从前的经历并不简单,又说服了主母争取成了侍妾,还楚心积虑想要赢获更多的宠爱,这才有机心太深所图必大的猜忌。”

不由对王久贵有了一些改观:“多少人都逃不过美人计,王久贵倒还难得有这一点睿智。”

“王翁赤贫出身,能有今日的家业,所靠也不仅仅只是幸运。”兰庭又问春归:“今日与周、郑二位相见,辉辉可曾看出几分端倪?”

被这一问,春归却长叹一声。

周氏和郑氏是害死白氏的两个重大嫌疑人,虽说春归听白氏的一番话,已经有了几分动摇,却到底还存在着一丝希望,哪知今日先后见了两人,不得不相信白氏、渠出的判断不假,周氏和郑氏看上去都不像是凶手。

“周氏就不说了,王久贵对他这位发妻判断得对,一看就是毫无机心,就说郑氏,她对白氏确有怨恨,具备了动机,也不能说她没有心机,只是就郑氏的性情,我实在不相信她有能力做出收买凝思,陷害毒杀几乎不露端倪这样的事。”

春归虽和兰庭之间,还约定了“竞争”的关系,但她当然不会藏私,便把今日与郑氏的接触言谈,一一告诉了兰庭,推断道:“我今天本是存心打探,还担心让郑氏生疑,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要太过露意,故而才装作是市侩长舌的性情,怎知那郑氏,竟真是个长舌妇,我稍微一提,她就长篇大论说得停不下嘴。”

比如关于珍姨娘,春归不过是赞了一赞她的容貌,惋惜着这样的姿色,却年纪轻轻就受冷落,郑氏立即便展开了她的见解——“光是有张脸面,又有什么作用?太太调教出来的人,还不都像她一样的木讷呆笨!这个珍姨娘呀,论来和太太屋里的凝思,是从同个牙人手里买入,也是一齐买入,要不是珍姨娘给凝思求情,说不定白氏根本就看不上凝思,珍姨娘对凝思总有恩情吧?结果呢,珍姨娘成了珍姨娘,太太不说二话,凝思却恼上了珍姨娘,说她背主,如今对珍姨娘是爱搭不理。顾娘子有所不知,我们家这位太太,出身贫苦就不提了,过去还守过寡……”

毫无违和就完成了从吐槽珍姨娘到凝思再到周氏的过渡。

又比如春归刚说一句:“听外子提起,似乎贵宅请来的这位莫问道长,是为了替三太太超度?”

郑氏便更像是被打通了话唠这根筋脉:“这事从头说起,可就长了。我们家这位三太太,是个出身青楼的妓子,靠着打小学的那身狐媚本事,也算取悦了老爷,一度还哄得太太和她姐妹相称,在我们家呀,可真算得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连我都以为,她这辈子就该这样的风光了,也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太太,就是娘子早前也注意到那婢女凝思,往老爷跟前告了她一状,老爷发了火,把三太太禁足,没想到三太太会想不通,居然服毒自尽了!”

这说法当然和真相有异,不过不是郑氏克意欺哄,实在她就算口无遮拦,到底还不敢违逆王久贵的禁令,把他“绿云盖顶”的丢脸事拿出宣扬,

听春归连道“可惜”,郑氏丝毫就不掩饰她对白氏的厌恶:“三太太可不是个好人,得势时没少在我跟前耀武扬威,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出身,一个青楼的贱妓!落着这下场,才是她应着的运数,原该一条贱命,怎么享得荣华富贵?”

噼里啪啦把白氏狠狠作践一番,郑氏才算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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