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红大袖官绿裙,彩罗袱角垂金苏,双执绣球,共拜高堂,热热闹闹的礼乐声中,新人步入洞房,春归垂足坐在喜床上,感觉到“枣生桂子”似乎铺天盖地的撒下,落在了她的喜服上,红盖头的缝隙里,能看见一双喜靴站定在那。
唱礼声声,彩袱挑起,春归这时却反而觉得不再那样紧张,微仰了面颊看面前立着的这位,心说果然不像沈夫人猛夸的英俊非凡,当然也不是淑贞姐姐期待那般獐头鼠目,和自己的阿爹相比,也堪堪能算文质彬彬吧,让人满意的是那双眉眼,有若山明水净的清澈,正如看了一路桃红柳绿的艳景,转角便到了幽微灵秀的渊谷,让人乐于在此恬静中,沉浸留连。

春归不由微微抿了唇角,心想一个至少看上去不会心生反感的夫君,也便具备了好好相处的根基。

赵兰庭也在打量未曾蒙面,无比陌生却已经成为妻子的人,两双目光便就这样遇上,他的眉梢微微一动:新妇这第一眼,如释重负的神色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传言当中,自己是个容貌可怖的形象?

他却不知,新妇的亡母竟然也在旁目睹,盯着女婿如此一表人才,且听从赞礼引导,一项项有条不紊认认真真的奉行各种礼仪,既未因为女儿的美貌显露出任何轻佻的情态,看上去也不像不满女儿出身低微双亲早亡的态度,行止端方不失洒脱,当真与女儿称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

李氏激动得直流眼泪,连连念佛。

事后春归对阿娘盛赞新郎的品貌表示了有所分歧,她认为新郎官虽说风度不俗,但风貌比起自家阿爹来也只能算作普通,哪里至于貌比潘安、采胜卫玠,沈夫人也就罢了,有这看法是不认识阿爹的缘故,阿娘怎么也如此“短见”!

后话暂且不表,只说洞房里的项项礼仪告成,新郎官还要暂辞新妇,出席酒宴谢客,跟着便是男方的亲友女眷,拥进来“弄新妇”,只赵知州并不是本籍人士,人缘儿还不那么好,属官的女眷都有意和新妇保持距离,故而进来的人,也就只有尹寄余的妻子和妹妹,两人都是善良人,也就打趣了新妇两句,并没有如何捉弄。

春归有意和两位亲近,压根顾不上身为新妇的娇羞,她倒是趣话连连,逗得尹娘子弯了嘴角,尹小妹捧腹不止,干脆把自己的闺名儿主动告诉了春归:“新奶奶以后,便称我一声晓低吧。”

“可是取于‘日光穿树晓烟低’一诗?”

“正是!”尹小妹喜道:“我这名儿是兄长所取,他甚是自得,称少有人能知出处,没想到大爷和新奶奶都能一语中的,我可有了机会,再去臊一臊阿兄。”

春归却想,怎么妹妹的闺名,竟是兄长来取?但这话却不好问,又许是她的讶异被尹小妹看了出来,竟主动解释道:“我不知父母是谁,出生不久,便被扔在了道旁,多得阿兄把我收养,阿兄的父母也已不在人世,所以是阿兄给我取的名,说遇见我的时候,是个雾气弥漫的早上,才从那句诗里化了晓低两个字。”

见尹小妹说起凄孤的身世,脸上却仍是笑吟吟的模样,并不见哀伤,春归就很喜欢她这样的性情,笑道:“尹先生虽有些自大,不过这名儿,他取得甚好。”

尹小妹也就罢了,连尹娘子也不在意夫君得了个“自大”的评价,也笑着说道:“就这话,新奶奶和大爷曾经说的,竟也一字不差,可见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

就眼睁睁地盼着会看见一张大红脸,谁知新妇脸上抹的胭脂竟一点没有变得更加浓艳,只是有些好奇:“听夫人说起过,大爷才学不俗,今日第一眼,却并不觉得大爷矝傲,仿佛极易相处的模样。”

尹小妹连连啧舌道:“新奶奶可别被大爷的外表哄骗了去,一点不好相处的,可得仔细今后吃亏。”

“胡说什么呢。”尹娘子忙打了小姑一下,解释道:“奶奶可别听这丫头的,她这是前不久,才在大爷那里吃了亏,心里不服气呢,并怨不得大爷,都是丫头自己淘气。”

虽说尹娘子并没说尹小妹吃了什么亏,但春归度量两位的神态,对自家那位相公像并不存有畏惧,暗忖:虽说尹先生在赵家的地位不比得普通僚客,但连尹姑娘都敢在背后拿大爷打趣,似乎,大爷还算是平易近人?

忽而又听新房外头,似乎有人高声吵嚷了两句,春归正觉听不真切,便见大半个光脑袋上,扎着撮椎发的男孩冲进了牡丹花开鸳鸯戏水的屏风里,圆鼓鼓的腮帮子,圆鼓鼓的黑眼珠,仰着小脸挺着胸膛,似乎有些气恼地盯着她。

春归:……

“他们说今晚,大哥哥要和你睡觉,因为你是大哥哥新娶的媳妇,是也不是?”

春归:……

尹娘子总算在新妇脸上看出几分窘迫的神态,尤其满意地弯起了嘴角,却对那孩子道:“六爷怎么跑来了新房?仔细老爷夫人晓得,责备六爷不守规矩。”又对春归道:“六爷是大爷的幼弟。”

春归在这样的提示下,才从孩子的眉眼间,看出几分沈夫人的风格。

要论来,新郎的兄弟当然不能闯进新房“弄新妇”,不过这位六弟,年纪也还太小些,倒也没有避嫌的必要。

但春归再怎么大方,也不好回应赵小弟“大哥哥要和你睡觉”的质问,只能不吭声。

却不料那熊孩子竟发起脾气来:“我就要和大哥哥睡一个房间,才不听阿爹阿娘的话,我也不管大哥哥是不是娶了新媳妇。”

说着就要往喜床上爬,急得尹娘子连忙拦阻:“六爷可别淘气,否则大爷可也会责备你,把你留在汾州,不带你回北平去了。”

赵小弟这才被吓住了,仍鼓着腮帮子,冲春归嚷嚷:“不许你告诉大哥哥我来过了,我就吃这回亏,准你和大哥哥睡一晚上,但明天可就不行了!”

说完就迈开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了,郭妈妈这才进来赔不是:“奶奶别上心,六爷一贯就爱粘着大爷,连老爷夫人的话都不听……六爷这年岁,也不懂得人事,奶奶可千万别和六爷计较。”

“六弟是童言无忌,却也稚趣逗人欢喜。”春归说道,却又暗忖:六叔和大爷不是一母同胞,看这情形,又是贯受宠纵的,难得却对大爷甚是敬服,只是不知大爷的生母,是什么时候病故,难道大爷竟是沈夫人膝下养大?故而大爷虽非沈夫人亲出,才能这样母慈子孝?

春归已知沈夫人是继室,又见赵兰庭的行止,且还风闻不少赞词,自是不像因为没了生母就受打压的模样,故而推断出兰庭的生母应当是病故了——时下可没听说过妇人有主动提出和离的先例,婚姻的终结,只有亡故抑或休弃两条,可若是休弃,那必定是妇人被夫家不容,多少会影响到子女。

但兰庭显然不像受到生母连累的模样,嫡长子的地位看来十分稳固,兴许他的生母出身,还并不低于沈夫人。

尹家两个女眷,估摸着新郎倌不久便会回房,并不久坐,又说了两句话,也就起身告辞。

那娇兰便抢先一步入内服侍,春归看她喜上眉梢脸泛红光的模样,就知道这位亲眼目睹了新郎倌的风貌后,越发摁捺不住,纵管梅妒、菊羞像一对金刚怒目,不转眼的盯着娇兰,她也没有半丝自觉,只顾围着自己打转。

春归却不恼不躁,像没看出娇兰那热切的心思,也懒得再用“不敢劳动”的幌子劝退她,由得娇兰一边大献殷勤,一边翘首以盼,活生生地演绎着什么叫做春心荡漾、搔首弄姿。

新妇既不吱声儿,郭妈妈也没有多管闲事,冷眼旁观着,忖度道:这些时候,跟在大奶奶左右,也看出这位不是吃亏的主,眼下由着这奴婢卖弄,怕是正好想用她,试一试大爷,可笑这奴婢,也不知顾老太太从哪群蠢货里挑了个最蠢的,任是如何荒唐,新郎倌也没有洞房花烛夜就宠顾新妇陪嫁丫鬟的道理,更何况这奴婢虽说还算有几分姿色,和大奶奶一比,就是一陀庸脂俗粉,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只是沈夫人的意愿,可是寄望着大奶奶真能和大爷情投意合,这样一来,大奶奶说的话,大爷才能听得入耳,帮着皇后娘娘,疏远惠妃母子,还是得提醒大奶奶一声为好,免得大爷因这奴婢烦心,埋怨大奶奶不知管束。

便寻了个由头,先把娇兰支开了一步,压低声嗓道:“大爷身边儿,惯常侍候的都是小厮,不大习惯婢女近身。”

春归笑应一声,又暗忖道:不似尹娘子姑嫂,沈夫人身边的郭妈妈,倒是对大爷甚是敬畏的模样,看来大爷的平易近人,也是讲究对象的。

可奇怪的是,要若沈夫人和大爷当真母慈子孝,对待郭妈妈,大爷理当礼敬几分才是,怎么郭妈妈却成了平易近人的例外呢?

直到赵兰庭回房,春归还没把这疑问梳理出头绪来,但因着娇兰难得的勤快,新嫁妇那套繁复的发饰妆容,已经麻利拆卸妥当,龙凤红烛跳跃的光影里,是一袭朱红中衣轻笼着柔美的身姿,是自然轻垂的长发不弱丝衣的亮泽,是似乎深思的侧面洗去铅华后,天生的莹白与嫣红,是忽尔一顾时那双清润乌黑的眼睛,焕发出明媚的光华。

新郎的步伐,就伴着鸳鸯戏水的画屏顿住。

大是感慨这回尹仁兄,到底不曾言过其实,如此姿容,还真是让他几乎忍不住……

立即就想绘于画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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