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自立国,便希望大明是家天下。
所以他实施了分封诸王,使得藩王负责军政民事,罢免宰相,使得诸司没有宰相魁首,兴大狱,使得功臣不敢震主。

结果建文帝削藩而引发奉天靖难之役。

经历过战乱的成祖,自然不希望大明国在经历一次战乱,更不希望有人能够沿着自己的道路,再来一波靖难之役。

所以在做了皇帝之后,才格外的看中内阁,重视郡县,削弱藩王,不得不走向了宋朝的旧路。

从成祖之后,阁臣的地位就越来越高,到了嘉靖和万历两朝,直接发展到巅峰,可谓是实打实的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

然而经历过朱慈烺朝的国变大事之后,皇帝再也无法相信士大夫这个阶层了,他在大肆推广教育,看似有教无类,施行着孔圣人士气的教育政策,实际上是培养新的“同志”。

从所教育的内容来看,这些志同道合之士,注定只能承担一部分社会职能,而绝对不可能成为共天下的士大夫。

何谓士大夫,所谓士大夫要以天下为己任,用范仲淹的话,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

一个只接受了某一领域教育的专才,从读书到工作,只遵循既定的策略和程序,势必只能担当较小的责任,而不可能有纵览全局的兼顾天下之任。

从现在施行的新学的教学内容就可以看出来,之前作为核心使用的四书五经,只做了几篇节选,而诸子之学却悄然而起。

往后数百年,天下哪里来的士大夫。只是一块满足于自己位置的砖石罢了。

在这种大环境,方书琦看到了儿子们根本没有成为砖木的资格。

他们都觉得如今进士无用,但是好歹那是国家从亿兆学子中学着出来的国学经营,放在放在翰林院里写写抄抄也是一块好“砖”。

而让人恼火的是,被人寄予厚望的方家子弟,却忽然失去了先祖奋斗的进取之心,考进士考不上,对于新学,也没有啥兴趣,这该如何是好。

方家子弟被父亲这么一问,其实也颇为困惑,但是却没有什么紧迫感。

在他们看来,老一辈已经被时代抛弃了,但是后代可以走新学的道路,有先祖的余荫在,必然比其他平地奋斗的人要强许多。

尤其是在父亲这一代,做过首辅。

在爷爷那一代,对今日的圣人又有知遇之恩。

这份恩情,皇室不会忘记,方家自然不会衰亡。

如果换在其他的朝代,的确可以这么想。

因为任何一个时代,只要是做到方书琦这个位置,方书琦肯定会培养一堆自己的门生弟子。

这些门生弟子与方书琦的关系亲近如同父子,在关系上与方家也势必成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将来自己不在了,这些人也一定会替自己照顾子孙。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即便是方书琦,也不敢在朝廷故意培养势力,即便是有相中的,也得偷偷摸摸的支持。

这种偷偷摸摸支持的势力,若是日后反目,这种培养的弟子,也无人会去责难他。

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自己。

这就是新时代啊!

方书琦见儿子们都如此的废物,忍不住一声长叹,说道:“为父终究是要致仕的,你们几个有没有有本事在朝堂上周旋的。”

“父亲,我等固然难以入阁为相,不过做个小官总是可以的吧。”长子忍不住出言道。

宰辅部堂之子照惯例可以授以尚宝司丞,位在六品,就是负责给文书盖印的官员。

实际上国家宝玺是交给女官掌管的,承旨盖印的是司礼监,中途转手交递的是尚宝监,尚宝司在盖印的时候也必须接受宦官的监督……后来宦官直接就将尚宝司跳过了,这个官职也就成了专门用来养功勋子弟的地方。

方书琦见儿子插嘴,啪地一声拍在座椅扶手上,道:“当个小官?你若知道陛下今日为何而来,老夫腆着老脸为你求官去!”

方家长子瞬间蔫了,心中嘀咕:不就是皇帝在宫中闲得无聊了么?还能有什么?

方书琦不由叹了口气,缓和下来道:“为父对你们兄弟几个颇有放纵。”

在这个时代,方书琦的确是很溺爱孩子的了。照其他士大夫的习惯,儿子在家根本没有喘气的机会,做得好是应该的,做得不好就要竹鞭伺候,平日里“畜牲来畜牲去”,丝毫不觉得从遗传学上来说对自己很不利。

他们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教育出忠孝两全的好儿子。

“以至于你们成不了大才。”方书琦自嘲一笑:“不过如今这天下,也不需要大才了,只需要勤勉之臣,奉公守纪便是。”

这便是阁老之中唯有才能不显的蔡懋德可以担当教育新一代阁辅的重任。

否则孙传庭精于军阵、蒋德璟治河安民、周应期转运沟通、袁继咸明辨时事,论才干都要在蔡懋德之上。

“为了方家将来不至于衰败,今日索性做个安排。”方书琦道:“你们听过之后,便要悄悄去做,绝对不可对外泄露半句!”

三个儿子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总觉得有些像是宣布遗嘱一般。

长子正要再劝,只见父亲抬手制止,道:“为父还能当政三、四年,余荫还能有个两三年,阳寿总有二十余年,从现在开始安排,时间已经是很紧了。事关方氏一族之运,尔等绝不可轻忽啊。”

方书琦见自己几个儿子终于面露凝重之色,方才端茶抿了一口,继续说道:“族中的那些产业,咱们不要也罢,日后那些堂亲们求到你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则舍,今上并不喜欢根深蒂固的豪族之家。”

方书琦虽然位极人臣,天下宰执,但在宗族中只是个寻常子弟,或有影响,但绝无决策之权,故而到了他这个年纪,也懒得再去承担宗族义务,为整个宗族谋划了。

诸子很小就跟着方书琦,没怎么在老家呆过,许多亲戚都认不全,更没有牵挂,纷纷点头。

“大哥,”方书琦道,“你在兄弟之间最为跳脱,擅与人交际,这是你的长处。”

长子听了颇为欣慰,要得父亲的赞许可不容易。

“可惜失之轻佻。”方书琦来了个转折,顿时让儿子脸上布满羞愧。

“你这一房,日后就从商吧。”方书琦道。

方家大郎顿时跪在地上,眼泪都流出来了,道:“父亲,儿子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么?”

方书琦叹了口气道:“你目光浅,性子轻浮,若是为官必有杀身之祸,牵连兄弟。还是经商的好,日后捐个民爵,既富且贵,何乐不为?再说,商贩从来不是贱业,日后你的子孙中若有天纵之才,银弹开路,要从政也更轻松些。”

方家大郎这才起身站好,仍旧是一脸伤心。

“老二,”方书琦道,“你在杂学上颇有造诣,我看日后就走博物馆、图书馆之路吧。那是清贵之路,日后子侄们的教育也要看牢一些。”

吴老二最喜欢的就是读书、品茶、花鸟、书画、音乐……简单而言就是个玩家。他出生时方书琦已经入仕,家中优渥。所以他从未有过像大哥那般的上进心。自从有了图书馆和博物馆,这位二哥也是常常流连,颇为欢喜。

方家老大看了一眼弟弟,颇觉得有些不公。

“老三。”方书琦端起茶,“你去美洲。”

“啊?”幼子登时瘫倒在地,连忙收拢双腿,哭道:“父亲!儿子做错了什么且管打骂,千万别将儿子赶走啊。”

现在美洲之地开发正是浪潮,各个势家也都派人去开采金矿,垦荒种植,然而最多也就派个管家,就连庶子、远亲都不会摊上这种近似于流放的工作。更何况美洲也不太平。听说荆王在那边已经与西夷打了两场仗了。

“你没做错事。”方书琦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只是道:“美洲之地几乎等若整个大明,你在那边开枝散叶,经商立足,与你大哥相互照应,无论哪边出事,都能有一条后路。所谓狡兔三窟,你兄弟三人可能明白?”

“那让大哥去呗。我可不想去。”幼子跪在地上,嘟囔道。

“他儿子不行。你家小子倒是不错。”方书琦心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口吻却没有任何变化。

“他怎么地不错?”方家老三疑惑问道。

“识时务。”方书琦简而言之,已经觉得有些疲惫了。

身为一国宰辅,他的城府已经决定他不会将话点透。如今说这些,实在是因为儿子不成器。若是成器,这些事他们自己就该安排好了。

“其实啊,皇家就是天下的领路人。”方书琦站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腰肢,道:“皇家重田土,天下就重田土。皇家重商贸,天下就重商贸。你们自己看看,如今皇家在干嘛。还会觉得从商是贱业,美洲是流放之地么?”

说罢,方书琦也不管三个儿子,入内堂休息去了。

……

“你以为皇帝是领着天下人往前走的?错!大错特错!”徐梁将皇太子叫进书房内室,门口让女官守着,任何人不许靠近,可见其慎重。

太子颇有不服,并不答话。

“皇帝是被天下人推着走的啊。”徐梁苦口婆心道:“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就没细细想过么?

“天下人要种地安居,所以皇家只能与他们合作,重农重耕。天下人要经商致富,皇家也只能与他们合作,鼓励工商。你这呈上来的《兴农十三策》,想清楚自己是站在谁那边的么?”

徐梁一回到宫中,刚安顿好两个儿子,正在逗弄的学走路的小儿子,长子就进来了,呈上了一篇《兴农策》的草稿。

也亏得他聪明,只是草稿,若是写成奏疏送上来,恐怕徐梁连废太子的念头都有了。

这《兴农策》中,最关键的几条便是:重置卫所,罢兵为农,加重商税,劝耕劝桑。

这四条中,前两条就是在打徐梁的脸。因为废卫所是徐梁新政的核心,彻底将国家土地人口统合起来,增强国家动员能力。

在另一个时空中,满清初期的执政能力远不如晚明堕落之时,为何土地、人口翻了晚明一倍有余?正是因为满清废除了卫所,将卫所名下的土地、人口清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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