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晔几兄弟扑到床前。虽说人人都有心里准备,一应丧葬所需,也都是悄悄办了的,可真到了这一刻,即便是提前做了准备,这种痛失至亲的悲伤,依旧叫人猝不及防。
八娘从床边退到了边上,眼睛却看着扶着门正怔怔的看着床上躺着的老爷的朱氏。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失去丈夫,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对八娘和众位兄长而言,是失去父亲的沉与痛,可是对于她娘,失却的,却几乎是她的整个天空,不只是伤心,难过可以言说的。

眼看着朱氏也要倒下去,八娘正要冲过去,还好身后匆匆而来的晁文柔一把扶住了她。

八娘扯了扯嘴,竟然和着泪露出个笑容来:“娘,爹说,将来您若是生了弟弟,就叫子开,取否极开泰之意,若是妹妹,就叫云锦,爹说,希望我们曾家,都能繁花若锦。”

朱氏的手,紧紧的抓着门框,只到这一刻,她心里才觉得疼的不行。可她更知道,是,八丫头这是在告诉她,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原本这一胎,怀相就极不好,她的身子也一直虚,又毕竟是年纪大了,若再不顾惜着,她自己是没什么,可这尚未出世的孩子呢?老爷连这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她怎么能就忍心就这么不管不顾了?

“老爷啊。”朱氏扑到床边,痛哭失声。

能哭出来,总是好的。可也不能伤心太过,晁文柔不敢大意,也是一边掉泪,一边等着婆婆哭了一会儿,才去劝着她顾惜着自己。

家中的下人们也都聚了过来。

一屋子人哭了半响,曾子晔才忍着悲痛,拉了曾子固说话:“二弟,父亲的丧事,还得依靠我们,这会儿也不是一味伤心的时候。”

曾子固点头:“大哥是长子,这会儿就由大哥守着父亲吧,等天明了,各样事情,都要操办起来,到时候总得由大哥出面,你是长子,和母亲都是主丧之人,这会儿,就由我和四弟先把该准备的准备了。”

曾子晔也知道这样最稳妥,父亲已然去了,他是主丧之人,虽说外在的事情由二郎去操办,他这边其实更忙,易箦,更衣的事情,一样马虎不得。母亲原就身体不好,又在这样的大悲之下,实是指望不得,便指挥着在床前哀哭的五郎和子阜几个,去取了一早准备好的寿衣来,外面已有管事的婆子取了净水巾帕等物,由着曾子晔,给父亲沐浴更衣,外面的灵床也抬了进来。而晁文柔和八娘则扶着朱氏出了内屋。

屋里由专人布置帷幔,在旁边架了灵床,铺了席子,兄弟几人合力将父亲的遗体抬至席上,换下衣服,清洗父亲的遗体,梳理头发,整理面部,再则更衣,先置大带,深衣,袍袄,汗衫,袴袜,勒帛,裹肚等。

一切完备,这才迁遗体于灵床之上,易箦过后,抬至灵堂,曾家全家上下,此时已是全部除下一应佩饰,换了丧服,拜灵堂哭祭,而曾子晔作为长子,并主丧之人,则主持起“饭含”仪式,用小勺子舀洗净的米,灌入父亲的嘴中,再放一枚钱币,以祝父亲黄泉路上,能衣食无忧。

灵座已设,在曾子固的指挥下,整个灵堂的魂帛,铭旌也都一一挂起,晁文柔自是陪着朱氏跪在灵前。八娘劝道:“娘,明日还需与宾客见礼,您身子不好,千万要顾惜,女儿先扶您回屋里躺着。”

她是老爷的妻子,乃是主丧人之一,天明便是小殓,自然少不得她,她虽想陪着老爷,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却不能不顾惜着,便由晁文柔和八娘一道,扶着去了一侧的厢房里歇着。

安置好朱氏,八娘对晁文柔道:“二嫂看顾着娘,我去外面陪着爹爹。”

晁文柔点头。

“娘”八娘到底不放心朱氏。

朱氏含着泪,挥了挥手,凄然道:“去吧,你爹生前最疼的就是你。你陪着他说会儿话。”

八娘出了屋,回到灵堂之上,入目缟素,无限凄惶。

前世,祖母曾经教导她,要做个惜福之人。她珍惜她得到的一切,父母冷落,她不在意,兄长姐妹们排挤,她亦坦然对之,尽管他们,事实上,都应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自己病重之时,每日深受病痛折磨,亦从来没有对她那短暂的一生心生过任何怨怼。

可这一刻,一个人静静的跪在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的灵前,外面忙碌的人影都成了她看不到的背景,心里却慢慢生出怨怒来。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珍惜这一切。

没有人知道她愿意为这也许不过是南柯一梦,却带给她实实在在的被疼爱,被呵护,被纵容的幸福和快乐的一切,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没有人知道,当你以为你拥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再被毫不留情的夺走后,留给你的,是怎样的疼痛和不甘。

她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父母平健安康,兄妹团结友爱,可是没有了那个正静静的躺在那里的,曾经既严厉又慈祥的爹爹,这个家又如何还是家呢?

若是能还回她爹爹,她愿意倾其所有,哪怕重新再过从前那清贫到一无所有的日子。

可是,不可能了,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此刻静静的躺在那里,不知道她们所有人的悲和喜。

人死如灯灭。

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让她没有负担的撒娇,承欢膝下。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用那样温柔而宠溺的声音笑着叫她“善儿呀”。

“八妹,爹爹去时脸上很安祥,别难过。”

五郎看着她跪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泪流满面,不禁心如刀绞。依在她身边亦跪了下来。把她搂进怀中。

“五哥哥,”八娘哽咽着伏在五郎的怀中,依是终于找到了依仗,“我不难过。”

“傻丫头,就是爹不在了,我们也会一样疼你的。”

虽是说着劝慰的话,可自己同样泪湿衣襟。

未及天明,许十三已经领着人在纸马铺里买来了一应所需的纸明器,因之前家中已办过老夫人的葬礼,因此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

及至天明,由许十三负责,往各平日有往来的人家发送讣告报丧。曾家客居京城,并无族中亲长在此,便请了欧阳永叔过来当护丧之人。

外面的一应琐事自不需过问,小殓完毕,便是应酬各家过来吊唁的宾客,第三日大殓。父亲遗体入了棺木。

因是客居,尚需扶灵柩返乡归葬,便把棺柩暂寄在城外的寺院之中,只等挑日子起程返乡。

等到灵柩寄放到寺院之中,朱氏也病倒在床。自又是一翻人仰马翻,还好有蔡夫人帮着照应。

因着朱氏实在不好,正焦急着,却不想逸郡王府送了位宫中的女医过来,因总算看的及时,胎儿是保住了,只那女医也说了,因母体实在虚弱,必须小心保养,且忌悲伤过度,否则怕是母子均不能保。

八娘也无心他事,一心在家中伺候起母亲的饮食起居。

她已经没有了爹爹,若是娘再出了什么事,她真的不敢想象。

朱氏看她不过几天的时间,原本红润俏丽如苹果一般的脸,已是消瘦的吓人,哪里肯要她在身边,晁文柔也极力劝她,道是她定会照顾好娘。因此那天用了晚饭,服侍了朱氏歇下,八娘才被晁文柔强逼着回自己的院里,打算好好睡上一觉。

不错,正如二嫂所言,就算要照顾好娘,也得她自己先养好身体才行,若是这般让朱氏担心,反是她的罪过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的活着。

回到三进后院,守门的婆子才要进去通报,八娘不愿叨扰了下人们休息,丧礼几日,家里的丫鬟婆子,个个累的够呛,拦了那婆子。廊下亦有丫鬟守着,见她回院,上前福了福身,八娘留了她继续在外面守着,自己则入了屋。苍耳的屋里还亮着灯,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

既是她还没有睡,八娘自是要去打个招呼,才到门口处,就听到夏榕犹豫的声音:“苍耳小姐,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不禀报小姐,真能能行吗?”

“这种时候,怎么与她说?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八娘哪里还禁得住这些事情再折腾?无论如何,也得先瞒着。作坊那边刘二哥先处理着,总归事情已经这样了,在查出原因之前,总得先把作坊重新收拾整顿出来。至于铺子里的麻烦,我和乔管事自会商量着办,该托人的,我已寻逸郡王府原先帮着我们办事的管事先去打听了,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解决的。不管怎样,不能叫八娘先知道。还有你也吩咐一下家里的丫鬟,狄二公子的事情,家里切不可提起,就是私下里议论也不行,绝不能传到八娘的耳朵里。”

八娘听着就驻了脚。

就听夏榕道:“这好,奴婢听小姐的。可但奴婢心里真的很担心。”

苍耳喝道:“这个时候,咱们都得打起精神来,就是担心,也不能在家里露出马脚来。八娘那样子,风一吹就能倒,伯父去世,她已够伤心的了,如今又要顾着伯母,若是这些事情再叫她知道,万一事情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

八娘绕过屏风,就见苍耳坐在那里,背影挺直如松,手指不停的敲着桌面,发着轻轻的咚咚之声,而夏榕坐在她的斜对面,正面对着门口,一脸的愁容。

看到八娘,夏榕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带倒了椅子,尤不自觉。

“八,八小姐。”

“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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