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露过后辽西的天气逐渐放晴,泥泞的滩涂被久违的阳光烘烤回松软但坚实的土地。自从独掌北线战事之后,袁纤多少听进去了父亲的话,行动变得额外谨慎起来。九月三十日,当她望到徒河城高耸的城墙上,以及三四十丈阔的小凌河对岸,竖满北锋的三片雪花旗后,她将大军停在城西二十里,呈品字形扎成各相距十五里的左、中、右三营,等待走在最末尾的机巧营。

除机巧营外的六万大军屯扎在城外,三营绵延几十里,傍晚生活做饭,炊烟片片升起,于徒河城中都可望见。但即便如此,袁纤也不敢小看徒河城。从远处观察便可见,外城一圈是高达三四丈的石头城墙,城墙上每隔十数丈便有一烽火台。烽火台还要高出城墙两丈,上有滚木雷石,强弓劲弩。仅仅望上去便知,若要强攻此城必定死伤无数。

而袁纤又从本地人那里得知,徒河城西、南两座朝向自己一方的城门皆有瓮城。而且即便攻下瓮城,城中还有于小河道东侧修建的内城。内城之中有一坡地,高地上又修建了内城中最硕大的城堡。如此三层城防环环相扣,便是破了河岸防御夺了外城,守军依旧有反败为胜的依凭。

望着横跨在小凌河上的徒河城,袁纤越发觉得这便是真正的辽西门户,此刻她虽不知戴颖是否在此,但心中已经感到,徒河一战便是辽西一役的关键。

晚间用饭,袁纤忽想到两日来自己都在忙活熟络苍龙军的将领,已未怎见莫环那丫头。于是她便寻至帐中,见她果然一人闷声吃饭,便轻咳了几声。

“将军。”莫环见是袁纤先是一惊,又忙着缩回头,只看着自己碗里的白米。

袁纤见她这样便问:“怎么,不想见我,这几日一直躲着?”

“不是不想见”莫环捧着碗嘀咕,“是我没脸见将军交代了要带兵回去,可我记不住路”

“想不到你平日胡吃海塞,心思竟这么重。”袁纤说着便靠了过去,往她身边地上一坐。“若你都没脸见我,那我又怎有脸见牺牲了的将士?”

“可是将军”

“没有什么可是。我下的决断去引诱石菲,那我就该想到这里你我路都不熟。若一个将军打了败仗,先把责任归于手底下的将士,那么这将军便不配指挥这一军的人。何谓三军统帅啊,就是将这三军所有人的性命、能力、责任甚至理想都系于心上,替所有人担下战争的责任,如此才够得上所有人托付性命。”

袁纤虽说得平淡,但莫环忽然便觉得坐在身旁的这个年少女子,燃着一团温暖而明亮的火焰。或许先前她只是害怕袁纤心中会怪罪于她,而如今她打心底里觉得愧疚,愧疚于没能回应这位担负着所有将士性命的将军的期望。

“所以该反省的是我,为了回应一个人的心意,拿更多心意当做赌注去冒险。”莫环虽清楚了袁纤的话,但她此时还不能体会这话的内涵。袁纤又继续道:“可我也不能只因这些心意,忽略了更多将士。所以你我都一样,该往前看。”

莫环点点头,揉揉发酸的鼻子。“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以后该找我吃饭就找我吃饭。”说着,她将自己的肉干像往常一样分给莫环,然后看着她吃得香意满满。虽然大军在外粮食吃紧,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愿限制伙食,自己能分享的也都去分享,即便这点她自己也明白,可能会成为熟知她的对手的突破点。这么想着,她忽然似惊醒一般想起什么。

“我突然想起个事,可能要交付于你。”

莫环正想着将功补过,一听来了机会便连声答应。

“来此途中有个碣石,此地乃我军运粮的必经之路。先前石菲逃走,若她引残兵攻陷此地断我粮草,我军便有能受困于此。”

“所以我守下碣石便是。”

“没错,若此地不破,他们想夺粮便只能小打小闹,大军出动便会被我军包围。故你只需死守,若遇其以劫粮挑衅,万不可冒然出城,应先通知于我以及山海关的守军。此事事关重大,我交三千兵马于你,当地应还有过境时留下的一千守军,只要不出城,石菲应奈何不了你。”

“明白,这次我定然不负将军期望。”

袁纤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便又道:“此次驻守石城乃是以你为主将,既然已做了裨将军,便拿出点将军的样子吧。”

2

次日晌午袁纤携赤龙军于徒河城下叫阵,北锋右军虎威营校尉请战,戴颖允他一人挑战袁纤,结果上去一照面便被袁纤扎了个透明窟窿。自此北锋全军闭门不战,不过袁纤也无非是探探虚实,毕竟机巧营刚刚才至,若想大举攻城还需等些时候。

此时戴颖正同元桦于内城主堡下棋。戴颖下榻的地方在主堡西面,远望可见城外战场上袁纤的一抹红衣,近瞧小凌河平缓的河水正从堡垒下方流过。秋叶枯得发红,有被风吹卷飞上高楼的,落在戴颖房间出挑的阳台上,拾起细瞧还可见淡淡的霜痕。侍从一旁调香温茶,醇熟的普洱使晚秋的气息平静而不清冷,厚重而又滋润。

“方才请战时何故给我使眼色,白叫人丢了性命。莫非你不知那袁纤在阵前,比那下山虎还猛?”戴颖虽说的平静,但手中的棋子却较方才犹豫。

“军中多年轻小将,若不令他们尝些苦头,怕是难安稳待在城中。”元桦吃了口茶又补充道:“那袁纤便是猛虎,也是隔在城外。而心思不与主公统一的将领,即便是病猫,在耳边叫唤不也是烦人?”

“哼,你小子。那你说现在你我避而不战,袁纤接下来会如何?昨天探子回来,说这袁启之虽回去了,但袁纤手下依然有六七万人马。我军在城中不过两万挂零,难道真可安坐于此?”

“主公别忘了还有石菲。”

“你说石菲,那个不已经是袁纤的手下败将?当初与我说得轻巧,予她八千精兵,她可将袁启之的掌上明珠拿下。现在呢?这明珠就在我眼前晃悠着,她和那八千人去哪了?缩进松岭等着喂熊瞎子。她还能有个什么用?”

“主公还是莫要轻看了她。虽说先前她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她毕竟是我军中现存唯一的同袁纤交过手的。且经此一败,她必然吸取教训,且先前钟黎破城杀他兄长的愁尚未得报,若主公再信赖于她,她必然要竭尽所能为袁纤制造麻烦。”

“噢?先前你百般刁难石杰,如今为何对石菲却倾力保举?”

元桦尴尬一笑,“小人的心思主公不必细想,主公只需知我任何时候都是在为大局考虑。”

戴颖笑笑便不再多问,因他听人传过元桦追求石菲,却被兄妹二人一同嘲笑。“那你便说你考虑了什么。”

“辽东援军虽说几日便至,但即便到此,届时河岸防御应已被袁纤突破,而我军要么困守孤城,要么退向医巫闾山,都会使其无发与你我汇合。在下思忖,若其改走水路,绕到袁纤背后,断了她的粮道。到时她要么孤注一掷,要么回援,都将给我军留下机会。”

“也好,那我便听你的,再给那石菲一次机会。召斥候传令吧。”

3

袁纤的阵只叫了半日,当她于阵前看清楚河防部署时,便带军队原路返回大营,随后与各方统领商定次日的进攻计划。

这徒河城虽重重叠叠,城防布置得十分严密,但西城外城却似一座孤岛。城内小凌河上同西城相连的桥梁只有三座,且南北两座皆在重型攻城器械的射程内,若能再破了中间一座,小凌河便把这徒河一分为二,来往运兵只能通过船只。届时这外城再为坚实,也抵不住在几乎没有补充的情况下同六万大军消耗。

次日清晨,袁纤于徒河外一里布阵。前有弩手,之后为盾甲,再后为长矛镰枪,最后有数千老兵持陌刀压阵,左右两翼为重骑、骠骑。如此军阵共列了三阵,分别于城西门外,南门外及城北靠近水岸。

列阵之后,机巧营才迟迟赶到,但一出阵便引来万众瞩目。只见十数皮骏马拉着一堆或长或短的人粗的木杆缓缓前来,后面还有更慢的牛车,上面装的竟全是石头。马车将木杆拉至阵中,接着便有轻装的士兵一组组协力挪动木杆、架子,好似要在阵中搭建什么。

“这是搞啥,要就地建哨塔?而且一建还十好几座!”

这些东西很快引来了士兵的议论,不过没说几句便有见识过的老兵出来纠正。

“你们懂个啥,这东西俺见过,叫襄阳砲。据说当年蒙古人就用这玩意打南宋,多高的城见了它都跟纸糊的一样。”

“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玄乎?不就是个投石机么?”

“不一样,不一样,同样是投石机,最早的春秋战国就有,这东西可是到南宋才有。”

“可我听说这儿不是才到唐代的科技么?”

“那是不开放火药,相当于唐代。这东西算得上冷兵器机械里的巅峰了!”

边看边议论,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城上的士兵原本看得都快瞌睡了,但见到要完工的东西时,一时便不敢再有半分困意。只见这些木杆搭建出来的框架有三丈高,架子下两个一人多高个空心轮子,连接着架子高处的齿轮。齿轮转动,能装一头牛的木箱子便缓缓升起,木箱中放的是刚刚牛车拉来的石头。木箱顶上连接着投臂,投臂约有四五丈长,顶端用胳膊粗的麻绳连着弹箱。弹箱有个水缸大小,静静躺在长而平直的滑轨上,里面装的是包裹着麻绳、沾满油脂的石弹。

“我的个乖乖,这半个人大的石弹要从一里外扔过去?”

“不然怎么会让机巧营压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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