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气味如同虚空中伸出的极其纤细的触手,顺着那团逐渐透明的白雾四散开来。但很快那股味道消失了,陈桐生问:“你闻,闻到了吗?”
宋川白略一点头,没说话,她便只是拿了头骨,说了鉴定之后就还回来,便往之前小贩指向的方向去,然而就在走到岔路口的时候,陈桐生忽然站住了,回头看了小贩一眼。

那闹事的客人争执不清,站在铺子面前不愿离去,硬是要那小贩退钱,而小贩在与他交谈时,也恰好抽出目光去看陈桐生他们。陈桐生忽然精神一惕。

从走进这个黑街起,她就觉得不对,小贩不对,那股气味儿也不对,然而他们只是往里面走了两步,那小贩忽然朝他们一指,喝道:“他们是官家的人!来查老爹啦!”

陈桐生如同背后长眼睛了一般,脸上对小贩忽然变脸的诧异表情还未撤去,下一刻已经腰间短匕出鞘,转身“当!”一声,替宋川白挡住了黑暗中射来的暗箭。

人群轰然动起来,人们混乱避逃,小贩们个个直起眼睛,朝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不知有谁高喊了一句:“让他们滚出去!”

方才蒸面点的师傅膀大腰圆,瞪起一双眯缝眼,抄着手里的擀面杖便奔了过来,喝道:“滚出去!”

人群几乎是在瞬间就围了过来,小贩站在后面,陈桐生看见他闪着精光的眼,他的头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抛下声音尖利的话语:“那个女的偷老爹东西!抢回来!要抢回来!”

陈桐生这个时候反应快,闻言立马把手中头骨抛向人群,道:“还你们!”

为首的胖子师傅冷不防接住头骨,站住了,于是周围人群也就跟着站住了。

宋川白冷着眼不断望身后刚放了暗箭的黑窄巷子口看,对另一边人群道:“我们并非官府的人,也是来这里游玩的。还请大家不要误会。”

有人立马道:“那偷的东西怎么解释?”

宋川白在人群里找小贩,但人已然是不见了,他索性低声对陈桐生道:“去里面抓一个坐在轮椅的人。”

陈桐生也看了一眼没灯的巷子,道:“那你?”

这时人群已然不耐烦起来,嚷嚷道:“说呀?”

“既然说不清,那就是偷!”

“他们就是不肯放过老爹!”

最后的那个名号仿佛一种号召众志成城的口号,立马叫黑街里的小贩们群情激奋起来,甚至有人喊出了:“欠老爹的!让他们还!”

“打断他们的腿!”

飞光的气味不知为何又突然浓重起来了,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从小小的蒸笼中,而是从人群背后,从四面八方沿着地面游走蒸腾,逐渐包围了他们。人群被鼓舞,短短几句话就群情激奋,往陈桐生他们身上扔东西。重物砸得人生疼。

宋川白与范瑞都手无寸铁,陈桐生甚至怀疑宋川白会不会一点儿拳脚,却听宋川白的声音此时还是很稳,低声说:“抓人来赎我。”

陈桐生得了命令,再无犹豫,只见她突然扑向离巷子最近的那人,在对方惊慌扬起手臂防御的同时,一手攀上对方手臂,另一手按上对方肩膀发力,那一刻她与对方挨的非常近,那人在忙乱中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近在咫尺的,浅色兽瞳一般的眼睛,便右肩吃痛下一软,陈桐生已经从他头顶右侧翻上去,凌空对他后脑就是一掌!

那个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磕在了地上。

而陈桐生在空中转身,眨眼间已经到了另一人身前。她一只脚点地的同时,另一条腿却屈上去,蛇一般地缠住了后面汉子的脖子,随即整个人都借着这个力翻身骑到了汉子脖子上,蟒一般的手臂箍住头部发力一绞。

这是人群包围圈的薄弱点,统共只站了两个人,陈桐生切瓜一样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两个,瞬间就弹进了巷子中。

宋川白让她进来是对的。

陈桐生在黑夜中的目力绝非常人能比。这是个短巷子,两壁石墙,只有末端一户人家。黑暗中正对着陈桐生的两扇大门正在慌张闭合,陈桐生躲过墙上弓射来的箭,不做无必要的消耗打斗,在两垒相距较窄的墙体间跳跃而上,三两下就攀上了墙。她身后端着弓的人看也没看一眼,几乎是上去的瞬间就锁定了在轮椅上正在往屋子里赶的人。

院子中拿刀拿弓戒备的人手里都没有灯,门一关上,他们来自巷外的微弱光亮也被完全隔绝在门外了,个个都抓瞎,只来得及对准了上方,一个黑影便已然扑了下去。

院子里响了几声惨叫,轮椅上的人跑到门口,轮椅却不知叫什么绊住了,轮子怎么也转不动,他这才掏出来自己的火折子。打亮的瞬间,一柄冰凉的兵器递到了他的喉下,他听见一个清澈到带着些许寒意的女声,轻声说:“别动。”

他刚才竟然没有察觉到已经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顿了顿,陈桐生听见轮椅上的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哇,好。”

他说:“又是阳和侯赢了,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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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赢了的阳和候,陈桐生出去的时候看见他贴墙站着,没打算自己动手的样子,范瑞摆着架势把他护在身后。

范瑞平时没什么话,跟着宋川白像个影子似的,但可以想见的武功应当拔群,混乱的人群没能一股作气把他俩挤墙上去挤成年画福娃,方才见识那猫魅一般的陈桐生,已然心惊,此时又被范瑞几拳打得人口鼻喷血的架势把原来的气势给打散了,于是只是看上去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却没人再往上冲了。

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来的人,很和善的打了声招呼:“杜老爹,近来可好。腿还疼么?”

杜善的脸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原来已经恢复平静,沉下去的脸一抽,眼睛立马就吊了起来:“你!”

“我?”宋川白看上去很好脾气地回答:“杜老爹,几年前您输在我手里,没了两条腿,如今又被抓着了,要给我什么来抵呢。”

杜善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吼叫起来:“我输给你?若不是你使诈,我会输给你?”

宋川白无视周围人投来的憎恨目光,道:“可是杜老爹,你也耍诈呀?既然大家都如此,那还计较什么?说起来我与令公子也是有缘,来此的第一天就正好遇上了,相谈甚欢,还叫特别推荐了黑街,这才特地来问问你这个当爹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眼中笑意堪称冰冷:“黑街为何还没关?”

杜善脸色难看起来,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话。

人群再次喧闹起来,有人喊着官兵来了,陈桐生抬头,果然看见几队官兵从不同地方围了出来。

“何必呢?让我来这一遭,”宋川白慢声细语地说:“几年前是怎么抓的你,现在还是怎么抓的你,难为你也是做了怎么久的主,可是一点儿长进没有啊。你儿子人呢?”

陈桐生想了想,问:“杜晖春?”

“是他,”宋川白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他黑发已经生白,脸颊上的皮肉坠到嘴边,显得老而疲:“杜善,你真是好人做恶事,蠢得叫人没有办法啊。”

来得兵够多,态度也够硬气,架没打起来,来此买东西的早跑了,小贩们稍微挣扎抗争了一下就放弃了,乖乖叫压着走。

浦阳县令亲自来了,点头哈腰地跟着宋川白,宋川白则走在杜善身边,时不时还弯腰跟她说两句,把人家气得直拍轮椅说不出话来。

范瑞这一回却留在了后面,跟陈桐生说几年前的事。

前些年飞光贩卖更猖獗,宋川白查到浦阳,与当地蛇头杜善半路相逢,还救了杜善一命。

杜善是个恩怨分明,相当讲情义的人,在黑街被发现后,于宋川白做了什么个赌约。具体赌了什么,范瑞没有讲,他只是说杜善在那场赌约里被宋川白亲手断了双腿,从此恩怨两清。宋川白离开浦阳的时候,黑街是已经关闭了的。

当时浦阳县上下彻查飞光,宋川白捋了一批包庇黑街的官吏下来,闹得很是轰动,谁知他这才走几年,黑街便死而复生。杜善是个窝在道里不吭声,他那个儿子却相当能搞事,第一天就撞在宋川白身上。

到了县衙外,陈桐生走过去问:“你怎么,知道他是杜,杜老爹的儿子?”

宋川白永远一张笑脸,在灯火照应下五官都柔和了许多,答:“别说是他儿子了,杜善最得力那几个人儿子的名字我都知道。”

陈桐生:“你当晚,就认出来了。”

“是。”

“你故意,问他有没有,好玩地方。就是为了,问黑街。”

“是。”

陈桐生让他表面的坦荡与无处不在的小心思震惊到了。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什么时候拿的图纸,什么时候决定去郭家,什么时候通知的浦阳县衙,以及——他为什么能确定杜善就在这里面,陈桐生一定能够抓住他。

回想这一天,陈桐生过的混乱迷茫,而宋川白永远不慌不忙,好像所有的情况都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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