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实在是太混乱了。
陈桐生站在村子家的楼层上,前是官兵在厉声呵斥拉扯,后是暗卫飞身而至,一具尸体扑倒在地上,无知的少年藏在青石板后。

师父呢?

电光火石间,陈桐生想。

她躲过暗卫数次连击,从楼上摔落,紧接着就地一翻,避过了地上暗卫的一刀,迅速向后山退去。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单是陈桐生目光所及之处,便见三十多名暗卫越出,手持鲵翅刀,缓缓占据了院子。更是有一个暗卫,轻松卸下了墙后的青石板,提刀就要往里面刺——这是要灭口!

倘若方鹤鸣犯了什么有背暗部,有背弥天司的事情,便是抓了,也何至于灭口呢?

陈桐生喝道:“住手!”她猛的前跃一步,将手中的短刀掷了出去,但那把刀根本没能到达,飞至一半时,便被另一个暗卫挥刀挡下。

同时屋子里哗啦一声,方鹤鸣破窗而出,借着木屑飞溅的劲儿,抬手刺死两个暗卫,又飞起一脚,将那个卸青石板的暗卫踢出去三米远。

方鹤鸣道:“桐生过来!”

陈桐生其实只听见了声音,在方鹤鸣冲出之时,一把极细极锋利的铁线自后勒住了陈桐生的脖子,将她急速向后拖行。

所幸陈桐生一直有避害本能,她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铁线将手背勒得皮开肉绽,深深地陷进肉里,血把衣袖完全浸湿了。

这个举动也救了她的命,陈桐生一手捂住脖子,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对方,蹬脚上翻,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灵巧的方式翻到了那个人身后,将他摔在地上,然而挣脱铁索翻身坐起,咔嚓一声拧断了对方胳膊,迅速脱身就要往方鹤鸣的方向冲。

谁知那人十分顽强,几乎是与陈桐生同时起身,低吼一声就扑了过去,陈桐生反手抓住他那条断手一拽,抬手就是一拳。随即她原地拧身起跳,结实有力的长腿准确击中对方头部,将他重重扫倒在地。

当时情况紧急,但事后——也是过去了很久之后,陈桐生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才想起来,这个人一点声音也没发出过。

她不吭声是结巴养成的习惯,但一般人连手都被折断了还一声不吭,这种几率是不大的。

那人仿佛没有痛处,倒地后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就爬了起来。陈桐生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但身体已本能地炸出了一穿鸡皮疙瘩,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不是心软的人,但也不轻易下死手,暗卫从来听命行事,方鹤鸣做到的,但逮着人就杀不是她的风格。但那一刻,一股因为恐惧而催生出的狠意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拼命叫嚣着让陈桐生别放过他。

那人也穿暗卫海鲸纹服,陈桐生方才一脚对他伤害显然不小,他那条断臂让狠狠砸在了地上,头也因为重击而歪着,大概伤了骨头,无法再回正。

但他就保持着那么一个塌着肩,头歪向一边的姿势,都没有看陈桐生一眼,甚至眼神都是未对焦的,便再次扑向了她。

这不对。

陈桐生心中大惊。她也是习武之人,她知道这种情况根本不对。在方鹤鸣平日里给她乱七八糟说的故事里,有用药物,或者飞光来麻痹感官的死士,会不惧疼痛,呈现这种姿态。但她面对的可是正儿八经,弥天司出来的暗卫,何至于此?

难道方鹤鸣那边所面对的,也是三十多个异于常人的暗卫?

陈桐生无心再打,将对方击倒在地后,再折了对方一条腿,便匆匆往回赶。

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走后,那个断手断脚的暗卫再次挣扎着,企图从地上爬起来。奈何无力支撑,于是便歪着脖子,向着陈桐生的方向不依不饶地快速爬着。

他面上那种茫然而空白的神色,陈桐生曾经是见过的——就在她那荒诞,经年不去的梦里。

就在那些宫人脸上。

——————

陈桐生到达时,方鹤鸣与暗卫的打斗已经结束了,前者守在青石板前,以刀拄地,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躺了一地的暗卫的。

陈桐生走至他身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也来不及仔细打量方鹤鸣披散头发后的脸孔,便被方鹤鸣按进了方格内:“别出来!”

阿诺让她一挤,忍不住“唔”了一声,陈桐生立即反过去捂住他的嘴,青石板在她身后关上了。

暗卫已经被打退了,还要避什么?

还要躲什么?

片刻后,就在陈桐生忍耐不住了的时候,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方大人。”

跟着响起的另一个声音是村长:“方钱,你骗我!”

“你压根不是啥武馆的人,你是城里犯了事的大官儿!是你把他们引过来的,是你害了我苦水一村!”

方鹤鸣并没有回答,在外人看来,这大概也是默认了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害我?”村长哭喊道:“我外祖救过你,我帮过你,你凭什么害我?!”

阿诺呜呜地叫,陈桐生更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了少年的喉管上。阿诺这下气息一滞,一点多余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既然暗卫已无,除了村长外又无人知道这方青石板后面有何玄机,以方鹤鸣的功夫,他完全可以此时劫了村长脱身离去。

方鹤鸣大约也是按此动身了,但那个喊着“方大人”的人手更快,陈桐生听见嚓一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地,那是村长的尸体。

接着火便燃起来了。

飞光是易燃的,高浓度的飞光还会引起剧烈爆炸。而这苦水村的每一个地窖,就在陈桐生藏身的后院地下,便有无数飞光原液藏在其中。

阿诺原先下入地窖,又不避讳飞光,搬动箱罐时,身上沾了溢出来的飞光原液,而后院又因多次搬运飞光经过,地上浸了不少,火粒一旦着地,迅速就成了大火。火舌一路燃烧着,向青石板后而去。

方鹤鸣便又重站在了青石板前,挡住火焰,也挡住外人的目光,装出一副重伤的样子,狼狈地咳着,弯下了腰。

“堂堂暗部督主,原来不过如此。”那人轻慢地说着:“把他也一并带走大人说了,生死不论!”

混战,厮杀。

最后尘埃落定时刻,陈桐生将青石板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了那仿佛吞噬一切的大火,和方鹤鸣的尸体。

他死了。

陈桐生就眼睁睁看着官兵将方鹤鸣的尸体,将那满地暗卫的尸体抬走。在烈火燃烧的呛人味道中,木料哔哔啵啵响,高温炙烤得让人睁不开眼。陈桐生用力眨掉眼泪,继续看着,飞光燃烧出的甜美而致命的味道,陈桐生就在火光的照耀中,将为首那些人的脸一个一个记住了。

她待人群离开后推开青石板,一把拽出阿诺:“走!”

“爹!”阿诺很快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先是扑向了地上的村长,又惊慌失措地问:“娘?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被抓去了?”

然而他侥幸的话语刚出口,转头就看见不远处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娘?”

陈桐生不让他继续往火里跑,拎起来就往外拖:“走,再不走飞光要爆了,快点走!”

“你让我回去,”阿诺徒劳挣扎半响,不敌陈桐生死命将他往外拖:“你放开我!”

陈桐生刚将他拉出村长家,不远处突然古怪一响,紧接“砰!”

那是不知哪一家的飞光爆了!

这一响好似叫醒了地窖里浓稠而暴躁的怪物,一家一家接着火光乍现。

“砰!”

“砰!”

“砰!”

爆炸接连而至,地面震动间陈桐生几乎不能站稳:“跑啊!”

少年终于在此刻放声大哭,陈桐生一边跑,一边竟然还有心思想——他是怎么边跑边哭这么响的?

房屋倒塌扑起灰尘,火与烟腾空而起,包围了整个苦水村,待他们跑到外头,才发现了满地的村民尸体。

阿诺愕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被陈桐生抓住一个劲向前跑。陈桐生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不是要带走吗?

不是来抓人的吗?

怎么最后一个活口也没留?

就算私藏飞光死罪,那也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是在这种地方,直接越过三司越过律法,这么草草地结束了别人的命!

他们在村口看着爆炸与大火摧毁了一切,阿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让她滚。

陈桐生站在那里不反抗,就如同数月之后,她站在阿诺面前,也同样不反抗,不争辩一般。

阿诺一身小二跑堂的打扮,满目憎恨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没了师父,你觉得你难是不是?”

阿诺道:“我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为了你师父来的!”

陈桐生看着他,终于说:“为什么,不能是来查,查飞光的?”

阿诺脸上露出一个古怪而讽刺的笑容:“你知道为什么几年前的瘟疫,旱灾让京都周遭的村子里的人背井离乡,人口锐减,而我苦水村兴盛不衰吗?”

“我小时候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我也明白,我村子不是靠田土吃饭的。飞光你们是那么称呼的对吧?”

“苦水村三代加工贩卖飞光,从来没有出过事,万开县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没有谁敢轻易来动。”

阿诺指着她说:“无论到底为了什么,他们都是你师父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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