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文人的争辩论道,武者的一分高下更受人期待,因为那种终究是能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聆听完玄空的那些妙语之后,能有所悟的人不多,也没有多少人理解当时玄空所处的境界之高,在他之下,已经可以有无数武者迫拜下风。
只是玄空没有在意这许多,他立志为世人开清明,故而远走天下,他出谷,见到了那在等他的许多文人,他胸中有一股清明儒人气,以及一股佛家真正的慈悲意,怀带着胸中的意气,他带上了些许文人,一起游人间之远,远江湖,远朝堂,因为真正的人间,在玄空的眼中,大于江湖,广于朝堂。

值得一提的是,与玄空进行辩驳,曾经将那个仗义执言,愤而弃官悟佛的王文略视作心中第一等偶像的吕卓,心甘情愿的成了玄空的大弟子,也正是他提议,既然玄空的学法主旨为心,那不如就称其为心学,愿世人人人皆可有一颗良心晶莹剔透,愿世人两袖之内,都有清风浩荡,心镜之明,皆可明善恶,辨是非。

从此人间多了一个真正的佛,玄空佛。

可大雷音寺之中,此日的确没人注意到台上少了一个昨日大放光彩的老僧,只注意到那两个腰间佩剑站在擂台之上的剑客,在那些个江湖人心中,这腰间佩剑的剑客风流,大抵比那昨日满身书生气的老僧要好看多了。

只是那些个真正来参佛的佛民依旧络绎不绝,他们的目光并非聚焦在那站在场内的两个人之上,而是在那佛寺之中的佛气之中,在那盘膝闭眼而坐的金佛之上,在他们有限的心镜之中,将这佛当做了他们的所有寄托,认为寄心中所念于佛,佛便会帮他们成全自己,换句话来说,他们认为这样是某种自己成全自己的方式,扫地的老僧望着来往的佛民,欣慰却可惜,他在想或许真正悟出个佛字和人字的还是自己曾经收留下来的玄空和尚,像自己这一类人,终究与他们都不同,所以才会自甘在此地扫落叶。

这么多年的落叶,扫下来的不仅仅是这地面之上的污秽,他认为这也是在给自己一个清静,清静自己的内心,期盼这样能让曾经自己造下的杀孽淡下来。

昨日玄空离寺时候说的那些殷切话语犹言在耳,“玄空入寺二十年,幸师兄昔日收留,容我在佛塔之内明本心,故而才有今日之玄空,虽知师兄辈分极高,可容玄空唤师兄为师兄,师兄心中当有七情六欲,此者人皆有之,平时不必刻意抹去,所谓佛者,并非真正的四大皆空,四大皆空是痴佛,是懦夫,师兄可见于当年之青叶禅师,倘若真的四大皆空,何必入世以济民,出世以杀身成仁。”

“师兄胸内有情欲,何必将其完全克之,此种情绪人皆有之,倘若无情相克,岂非天理不容,那情感涌上来时,才更如洪水猛兽,恐再造下昔日之杀孽。当世虽已无王白,可天下岂止一个王白,师兄修心这么多年,玄空深感佩服,但有些话仍旧不可不提点,望师兄莫把自己憋得太狠,过些时日师兄也会成为杀身成仁的真佛,师弟明了在心,且于此诀别。”双手合十分开之后,那远去的背影,洒脱而决然。

想起那临别话语,老僧放下了扫帚,自言自语道:“玄空哪,你说的终究有些道理,我自以为人间所有变数尽在我手,就这一点,我是真落入了下乘,既然要远去青天之上,那总得最后好好的观赏一遍这多彩的人间,否则心中有郁结难消,的确愤懑。”老僧走向了那武斗场,他想看一看那两个持剑的剑客,想看一看这人间王白之后的剑道风流,虽说他心有所感,王白应该也是留下了真正的传承,可看看这两位剑中圣者,想来也是极好的。

武斗场上,相对而战的两人心中都明了,眼前这人,将会是自己平生遇见的最强的剑道敌手,他们心中都将王白忽略了,因为他们谁都不配做王白的对手,换句话说,整个人间,他们都认为王白没有对手,天上呢?那就难说了。

那堂堂的剑仙,或许也是因为看透了人间自己已经无敌,才会寂寞上天欲寻天人战罢,客剑看着眼前的司徒浩然,正色道:“吾名客剑,手中剑名三斤,剑长四尺,剑名重斤,师从王白。”

司徒浩然听到最后一句师从王白的时候,他的眼中也投出了敬重,这敬重不只是给眼前的客剑,也是给他青天之上或许还在执剑而舞的王白。

“久闻王白之下首席弟子叫客剑,如今终得一见,请赐教,吾名司徒浩然,手中剑无名,剑长两尺,剑重五斤三两,师从鬼谷子。”

台下的老酒鬼左手在屁股胖扯了扯有些紧的裤子,然后看着一旁双眼紧紧盯着台上的陈熙予,有些不满的说道:“小子,你说这些练剑的怎像个读书人一样,端的是不爽利,要比武比比就是,啰嗦来啰嗦去,最终还不是拔剑一战。”

陈熙予摸了摸鼻子,然后转头说了一句:“老家伙,读书人怎地不爽利了,我应该也算是一个读书人吧。”

听到这话,老酒鬼笑着拍了一下陈熙予的肩头:“对,我失言了,读书人也比他们爽利,哈哈。”

二人说话间,台上的两人已经拔剑,司徒浩然目光一凛,先出剑攻向客剑,他悟的道是无畏,正如他当年才仅仅是天境修为就敢主动向悟空出剑一般,既然昔年都无畏,那么面对如今的这个或许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更当无畏。

客剑的剑与他不一样,或许是因为王白自己用的那一把恨天低就很长的原因,客剑手中的三斤同样是一把长剑,当他拔剑的时候,如有一道河流自剑鞘之中涌现出来,挥舞成了一道水幕,司徒浩然手中断剑时刺时挑,可世间之剑,无论有多锋利,在长河面前,始终是斩不断且割不开的。

“王白这个大弟子终究学会的也不是人间之剑,可惜了。”悟空缓缓踱步,走到老酒鬼身旁的时候叹了一口气,为那个执剑青天舞的剑仙打抱不平,那真正属于人间的剑失传,那才是整个人间的大不幸。

“那司徒浩然也没有学会鬼谷子那胸中的智剑,不也是当年与你抗衡的那无畏之剑么,不过你说王白的人间之剑失传,我倒觉得有失偏颇,以你对那个曾经刚出道时就满腹骄傲的王白的了解,你认为他会让他的那一门绝技失传吗?我曾听说过他立足剑道巅峰的时候有过的宏愿,我想你应该也不会陌生吧。”老酒鬼眼睛微微弯起,看了看那高高再上的青天。

“愿人间人人有剑,愿人间人人敢于执剑怒喝青天。”老僧接过了老酒鬼的话头,有些颇感兴趣的看向老酒鬼身体另一侧的陈熙予:“小施主,可知何为人间之剑。”

双眼直直望向台上正在斗武的二人而有些失神的陈熙予随口说了一句:“人间之剑,不就是和么?将万物和为一体,手中握着的就是整个人间。”

这话音刚落,老酒鬼和老僧都不禁有些失神,而远处裹在一身大红袍内的李公义那露在外人面前的那半面之上,也有些不自觉的赞叹之色。

“爹爹,你看台上的两个人,那道行似乎都很深哩,一边像大河,一边像游龙。”在那银铃般笑声之下,薛三嘴角掀起一丝弧度:“是哩,游龙戏大河,这是不是就是玉儿向往的那如同神仙一般的本领。”

“不是,不是,神仙应该是像爹爹这样,真正有济世救人功夫的神医哩。”薛玉那眼珠子转了转,讨好的双手抱住薛三的左臂说道。

用手刮了刮薛玉的鼻子,薛三笑着说了一句:“小鬼灵精。”

当他抬头再往台上看去的时候,胸中的敬佩之情不自觉的涌现而出。

比起在台上的两个圣者而言,台下的薛三虽说是个天境,可修为的确低上了太多,那长河像是弥漫了整个武斗台,有河流涌动之处,就有剑意出,而司徒浩然比起客剑也不逊色分毫,游龙游四海,在那河流之间,他时不时的划出一剑,就有一道缺口展现出来,虽说那缺口很快就会被弥补,但单说手中长剑断河流这一点而言,实在让人不得不由衷赞叹。

在台上的争锋相对之下,没有多少人注意到,有一头青牛和一个十二三岁的骑牛童子即尽到了进到了观战人群的边缘,只是有些从大道观下山的道士若有所思,觉得那头青牛,像极了许多年前的老道段淳罡座下的那一头青牛,那青牛似乎还有个名字,老道好像是将他唤作“阿青”的吧,但段淳罡似乎将它送给了王白,王白又上了天,按理来说,怎么会还能看见这个青牛,更何况是在一个童子的胯下。

老牛看着武斗台上凡人眼中似乎是天人交战一般的场景,有些不屑的打了一个响鼻,这响鼻的声音极大,场内的几个圣人和些许天境都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了看,老僧看见那个童子的时候,更是有些惊诧,那童子,分明就是一把剑,虽说剑气藏而不漏,而那童子身上的锋锐,比起那在台上肆意交战的两道剑气来说,要更为彻底!

感受到了许多人向自己投来的目光,童子的面色有一些羞赧,那些目光就像是炙热的火苗一般,使他身上变得有些燥热,可他又不能离开,因为老爷交代过自己在他登天之后得跟着老青走,老青一鼓作气下了那么多层台阶才到了这大雷音寺之中,自己也不能因为羞赧就让他再奔那数千曾台阶,重新上山不是?老青起码是个长辈,再说那如芒刺在背一般的目光,在老爷收留自己之前,自己也不是没受过。

王白收留王二之前,王二无父无母,虽然在一个山寨里长大,可老被人说作杂种的王二早就习惯了那目光之中的炙热,更何况,这里的这种炙热感,比起那些如刀如剑的目光,要温暖多了,于是王二决定不理睬那些目光,抬头看着那高台之上的斗武。

当他望见那如同长河一般的剑意的时候,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大先生的剑道功夫又长了许多,只是可惜没有老爷的那么纯粹,但是似乎比起那断了半截的龙来说,似乎也要强了许多。”

王二的话音刚落没有多久,台上看似势均力敌的态势就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那条大河不断地翻滚游龙的尾巴逐渐虚无,甚至彻底断裂开来,大河裹挟这那断裂的龙尾,脱离龙躯,成了一道剑。

那是一道大河凝成的剑,剑意锋锐,自龙口中插入,当两道人影再次在众人面前现身之时,客剑手中的三斤已经点在了司徒浩然的喉结处,喉结之上有一点血滴落下,顺着剑刃滴落在地上。

客剑快速收剑拱手:“可惜你的剑意有缺残,如同你手中的断剑一样,否则你若始终成游龙之势,我也不能败你。”转身之后的客剑看见了那人群最边上的那一头青牛,还有那青牛之上对着自己招手的童子王二,脸上浮现出笑意,下台向王二走去。

台上的司徒浩然先是呆滞了一会儿,然后脸上又重新神采奕奕,输了又如何,既然剑道无畏,剑心也当如此,无畏之道的那股意境,倘若不配合那无畏的心以及危难处境,的确比不上客剑的浩然剑,可比不上又如何,始终是我自己的道。

骄傲的司徒浩然再次将背脊挺直,当他也看到客剑走向的那童子的时候,不自觉的出口赞叹道:“好一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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