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纯讲述往事的语气平和,但肖萌听出了惊涛骇浪。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就带着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检查后认为,我的儿子有孤独症倾向,因为他年龄还小,想要准确诊断比较难。我真的很挫败。我是这么一个开朗的,喜欢热闹的人,为什么会生的儿子会有孤独症?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孤独症’是什么东西!

“我迷茫、愤怒、又不得不接受现实。既然已经生病了,那就治疗吧,还能怎么办?于是,我们请了一个专门研究孤独症儿童的医生来教他,每周五次。医生很专业,为他制定了详细的学习手册,比如解读其他人的面部表情,如何进行目光接触,如何和别人打招呼,让他想象其他人在类似情况下有何感受等等。”

肖萌轻轻“啊”了一声。这些关于如何治疗的细节都是她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

“这是很专业的治疗方式,但进展十分缓慢,这些规则转换成文字输入他的大脑也是很费力的过程。路之航完全不愿意听也不愿意学,对这些强制性的规定非常愤怒,十分抗拒,他会在屋子里躲起来,实在躲不掉就能拿起的任何东西当武器攻击医生。他愤怒时很有破坏欲,他把家里的玩具全都拆或者砸了,小汽车、小火车、小机器人,甚至他奶奶的钢琴都没逃过他的毒手,如果试图阻止他,他就非常暴躁,撒泼打滚,然后大喊大叫,直到嗓子撒呀了都不停下来。他是一个特别特别顽固的人——你现在或许也能从他身上发现这一点。”

肖萌想了想他坚持劝说自己去挪威的样子,的确深有同感。

“是,比较顽固。”

路一纯无奈的一笑:“医生跟我说,路之航是他见过最顽固的小朋友。其他小朋友,哪怕是低功能的,完全不会负隅顽抗成这样。说来也有趣,在他和医生斗争时,他居然显示出了语言能力,词汇量不低,语法也很复杂,是挪威语和汉语杂糅在一起的独特语言——我们都很吃惊。医生由此判断他是阿斯伯格,因为高功能孤独症和阿斯伯格的主要区别就是语言能力。他不怎么说话只是因为其他事情的乐趣远远超过了和别人交流的乐趣。不论如何,能说话就是好事,这对我们父母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医生建议父母也全身心的参与到治疗中,于是,我辞了职,开始学习孤独症常识,配合医生专门照顾他。”

肖萌由衷的说:“路阿姨,你真的很伟大。”

“和伟大无关,基于现实的考虑。抚养一个孤独症孩子要花很多钱,在中国,这个数字超过了50万,在美国,这个数字大约是10-25万。在挪威的话,好一些,但全职医生的开销也不低,养一个孤独症孩子也要花不少钱,他爸爸的收入比我高得多,我放弃工作是最合适的选择。

“孤独症谱系很复杂,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确的标准,每个孤独症儿童都各有各的不同,路之航呢是比较‘例外’的那种,和大部分孤独症谱系的小朋友不太一样,他早年表现得很像高功能孤独症,有了语言能力后又更像阿斯伯格。总的来说,他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里。医生的很多经验都不好用了,我开始想办法,希望找到最适合纠正他的纠正办法。”

“你找到了办法吗?”

“找到了,用科学的办法。我们去了一趟美国,在全世界最好的孤独症中心做了机构做了基因检测和大脑扫描,”路一纯说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们终于明白了,他的情况为什么那么特殊,因为他的大脑的体积、神经递质系统都有些异常。”

肖萌点头说:“他也和我提过,曾经多次扫描过大脑。”

“时至今日,大脑成像技术也不算完善,但已经可以看出一些问题了,”路一纯深深的叹了口气,“当时做检测的教授跟我和他爸爸说,你们既幸运又不幸,数学在你儿子的大脑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幸运又不幸?这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路一纯很下耐心的解释,“人类的大脑好像一台计算机,有些部分像计算机里的cpu,有些部分像主板,负责将系统的各个部分整合起来。比如你朗诵一篇课文,大脑里负责视觉、记忆、朗读的部分会协调起来,一起工作,让你可以完成这项工作。对于正常发育的大脑而言,像一台没有缺陷的计算机,处理这样的事情很容易;但对孤独症谱系人群来说,就不一样了。大脑中的主板性能存在缺陷,十分脆弱,以至于大脑可能拥有超强的cpu,超强的硬盘和内存,但系统的运行速度还是比正常电脑差。”

肖萌想着平时看到的路之航,慢慢道:“我有点明白了。”

“当时教授给路之航展示了很多图片,展示数字运算和几何图形时,他的大脑十分活跃,但给他展示其他图片时,比如拥抱、开心或的笑脸时,他的大脑几乎没有部位亮起。教授给了我们一些很有针对性的建议,首先,关注他的优势和能力,尽量减少其弱点,让他更好的融入人群。

“回到挪威后,我和医生重新制定了学习计划。我把他要学习的社交能力分类编撰成为一百条,每一条规则制定一个积分,这样的积分可以用来用来换取他喜欢的数学绘本和他想要的任何玩具。积分计算有些复杂,可以让他的数学能力有发挥的方面——他当时已经可以心算两位数的加减乘除了。

“总的来说,他的情况慢慢有了起色,虽然还是显得很慢。你知道吗?哪怕是向老师和同学打招呼这一条,他都足足学了三个月。”

“三个月?”

“是的,三个月。我们告诉他,在学校向老师和同学问好,他可以勉强照做;但在路上碰到同学或老师,他依然不会主动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为什么不理别的小朋友,他说‘现在不在学校’,他不能理解,打招呼是最基本的社会行为,是为了向别人表达友好而已。不光是他,孤独症谱系的孩子很难理解我们司空见惯的社会现象,他们必须以非常具体的方式学习如何站在别人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

肖萌想起自己和路之航的初识,真心觉得,路一纯真的了解自己的儿子:“路阿姨,我们学院大部分同学对路之航的第一印象都是‘高冷’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很少和人打招呼,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是啊,到了现在,除了关系亲密的人,他很难做到和陌生人打招呼,”路一纯温和的对她微笑,“幸亏你没有被他吓跑。”

肖萌莞尔:“想吓跑我可不太容易。”

路一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虽然进展慢,但总比没有进度好,我有耐心等他长大。他进入小学时,情况好了一些,掌握了基本的礼貌,可以做到和别人说话时有视线接触。当然,也幸亏是在挪威,班级人数少,学校有专业的的顾问老师,和我配合得也很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肖萌能感觉到这番话的中的汗水和眼泪。

路一纯说:“虽然有进步,但他的社交能力还不如同龄的小朋友,在同学中还是有点怪的。我希望教给他更多的社会常识,可他这时他迷上了计算机,让我们给他买计算机的书,有时间就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想把他从电脑前叫走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不经过他的允许关掉了电脑,他的老毛病立刻发作了,大喊大叫不说,时不时的还会攻击别人。”

“全家人都被他攻击过,”路一纯说着,左手指了指自己右臂:“他很凶地咬了我好几次!你看,这里还有一点疤痕。”

现在是夏天,路一纯穿着舒适的大u领浅蓝色短袖上衣和白色九分裤,手臂暴露在外,肖萌俯下身仔细看了看——她光滑白皙的手臂上隐隐约约有一轮新月形的淤痕,不注意观察很难发现。

“咬人狂魔”和现在重度面瘫的“路神”实在很难联想到一起去,似乎只要一想,大神高冷的形象就有点绷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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