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缭绕着一层朦胧水雾,犹如半掩着白纱,月色仿佛也失了光彩,黯淡的照亮天边。
从远处望去,一位嫁衣女子手撑着油纸伞,与白衣书生相伴而行,像是送君赴考,本该是志在千里,却又暗藏些许凄惨之色。

这白衣书生正是凌江,就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身上穿着的寿衣,不知何时依然变成了一袭白衣。据青荷所述,这条路名为阴阳路,路的尽头便能看到奈何桥彼岸花。

这条路少有行人走,人若是死了,神魂便会受到阴差指引,顺着阴阳路踏入轮回。若是死者心愿未了,不愿投胎,便会苦等阳间,直到哪日豁然开朗,亦或是被渡灵师寻到,为其了却心愿之后送入轮回。所谓渡灵师,便是那些行走阴阳的走阴人,不同地方会有不同的称谓。

阴阳路上,一人一鬼走得很安静,静得有些令人有些头皮发麻。尤其是凌江穿上寿衣之后,总觉得自己的耳畔里是不是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眼睛仿佛也能看到些许人影在走动。

而身边的青荷则是静静地撑着油纸伞,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模样。

这倒很像是书画上写着的那般:一柄油纸伞,千里送君行。

这可惜,这会却是反过来。

“公子。”青荷走着忽然轻声问道:“你会念琵琶行吗?就是香山居士写的那首诗。”

“到还记得一些。”凌江思索了一番,点头道。

青荷微微咬住红唇,带着一丝期待之色问:“能否念给我听听?”

凌江也没敢多问,照着书上的原文念叨:“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这首诗词凌江只觉得言语间颇有意境,第一次读过之后便临摹书写一整夜,故而如今依旧是记忆犹新。凌江念的很慢,青荷也是听得很沉醉。

迷雾缭绕下,将两人的身影遮掩了半,私下缓缓回荡着少年所念诗词的声音,轻柔缓和,却又意味深长,只可惜少了一场雨,少了一丝春风细雨的微微凉意,总觉得不是很衬景。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当凌江念了一大半之后,身边忽然传来一阵低微的抽泣声,声音虽然很小声,却无比凄惨悲怆,像是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之人才能发出这般哭泣,那是悔之不及的惆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够了!够了!不要再念了”抽泣之声转眼化作放声大哭,青荷将油纸伞丢弃一旁,原地蹲下将小脸埋在衣裳里哭着。

凌江在一旁不敢出声,心头却是惊颤不已。只因为方才青荷冲他大喝之时,脸上的精致容颜顿时变成一副沉沉死态,同时一股无形杀意也在心头弥漫开来,凌江知道,青荷方才已经动了杀心。

若此刻他不是一副书生模样,或许已经死了吧。

“十年,我足足等了他十年!”青荷哭着说道,“十年来,我未曾忘记那一日下杨柳岸小舟前,他亲口对我说,待他前去长安取得功名后,便会回来娶我。从那以后,我日日盼,夜夜思,在那熟悉的杨柳岸静候他归来。你可知道,十年杨柳长成了什么样?乘船人也早已不是当年人,每当深夜梦醒时,枕头已是冰凉湿透。”

凌江听着青荷的诉苦,尽管能想象得到她这十年来是何如度过,却无法理解那一种迷茫,失落与担忧之情。

青荷接着说:“你可知,十年来,家中门槛被人踏过多少次?闺中房门早已被敲得松动,我知道自己再也等不到他了,就如同岸上那一颗杨柳,再也等不到那年那日那一缕春风。他可能死了,也可能在长安早已娶妻生子,忘了在他乡还有这么一个苦苦等候着他的痴傻红颜。”

青荷忽然抬起头,虽说已经不是那一幕死态,脸上却还是多了几分阴森,她笑了,“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时,便听到他在诵读这篇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青荷的声音逐渐止住,凌江知道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阴风从四面八方拂过,吹干了那本就不存在的泪影,却还是留下两道泪痕挂在青荷眼角。

青荷缓缓站起来,纤细的手轻轻拾起油纸伞,继续撑在两人头顶,“抱歉,方才青荷一时没忍住,让公子受惊了。”

“没事。”凌江摇头道。

“咱们继续上路吧。”青荷瞥了一眼漆黑的前路,“再往前走不远便是阴间了,公子能送青荷这一程,青荷已无遗憾,来世若是有缘,定会涌泉报答公子这份恩情。”

凌江很想说不必客气,但总觉得这话说出来就很扫兴,故而还是憋住了。

两人往前走了一会,凌江果真感觉到有些寒冷,越是靠近阴间,就越是阴寒,这点他在平海镇早就经历过一回。

“公子,青荷还有个请求。”青荷忽然说道。

凌江答道:“但说无妨。”

“这儿有一封他临走前留下的书信,青荷想请公子离开阴阳路后,将它往我坟头所在的方向烧了,借此寄托思念。”青荷说着,将一张皱巴巴的书信递到凌江身前。

他接过书信,大致扫了一眼,通篇表达了书生的自责以及对女子的歉意,让她安心回去嫁人,只因自己在外已经有了心上人云云。

青荷自然察觉到凌江在看这封信,也没催促,静静等候他看完,接着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们男人都很喜欢用华丽的谎言骗走天底下女子的心。”

“你已经有了婚约?”凌江疑惑地问。

“半个月前那天夜里,是我成婚之夜,我在房里换上了嫁衣,只听到院中恍若有人鬼鬼祟祟行走,便好奇推门一看。青荷做梦也没想到,他回来了,来的很巧,只是早了一步。”青荷自嘲道。

“公子,你知道吗。”青荷自问自答道:“十年未归,他连句抱歉都没说,上来第一句竟然是问我,是否想要成这门婚事,你不知道当时他说这话时有多荒唐。”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凌江问。

“我当时说,我等不到你,便不等了。”青荷自嘲一笑,“其实我并不想成那门婚事,可家兄父母百般逼迫,我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他若是能早些出现,早一两天也罢!我明知道他心里早已没有了我,却还是痴傻的听了他的提议,连夜私奔。”

“你家人找到你们了吗?”凌江问。

“自然没有。”青荷摇头,“我和他既不乘船,也不坐马车,只是带了一柄油纸伞,和不多的盘缠就匆匆上路。他曾跟我说要带我去长安,我也以为是这般。结果上路之后,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考上功名,他一直在外漂泊,无脸面回来见我。可我不在乎啊!只要能有他陪伴,这人间何处不是长安?”

“七日后,他走了。”青荷傻笑道,“只留下这封书信,还有他满嘴的谎言留在脑海中,挥之不散。”

凌江低头在读了一遍书生留下的书信,忽然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青荷笑着问,“后悔私奔,还是后悔上吊?都说我们鬼最忌讳他人说起死亡,公子其实你不用掖着藏着,有话直说便可,我青荷还没那么弱不禁风。你知道我要嫁给谁吗?王家的二少爷,镇上有名的傻子少爷。我已经年过三十,再不嫁人便是孤独终老。好在年华未逝,王家又有些银钱,两家人就这么一拍即合。”

青荷接着说:“我不怪他,真不怪他。哪怕他带我去见一眼他那所谓的心上人,哪怕他跟我说自己已经有了妻儿,我都不怪他,因为我的心早已经容不下他人。他考不上功名,种地便是,若是无地可中,去给大户人家当下人,总能图个温饱。私奔毁的是我名节,与他何干?我连这都不在乎了,他为何要走?若不是心里没我,他为何要走?苦苦盼了十年,好不容易才能见着面,他就这么离去,良心何在?我以为我死了便能日日夜夜托梦于他,后来才知道,原来书里头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写书的是你们读书人,无论是说的话亦或是写出来的文字,都是假的。”

青荷这话说得很平淡,毕竟她已经死去,自己对这人间早已没有什么眷恋,唯一的遗憾,也在不久前烟消云散。其实她早就可以独自入轮回,只是心太软。直到遇上了大白,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借口。

“青荷姑娘,你认字多吗?”凌江看着青荷一脸忧愁之色问道。

青荷说:“他是读书人,我常伴随他左右,自然也会认一些字,不过看这封书信是绝不会有错。”

“若是他有些难言之隐呢?”凌江接着问。

“难言之隐?”青荷嗤之一笑,“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都落魄成这样,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出来吗?若是如此,他就不配当个男人!难不成有难言之隐便可以一走了之?”

凌江摊开手中的书信,认真说道:“这封书信上,全篇七个字并非是用如今大周文字所写,这文字出自大梁。大梁乃是大周前朝,两朝间隔不远,文字变化不大,可还是有些细微的差距。”

“哪七个字?”青荷瞪大眼睛,迫不及待地问。

凌江弯腰拾起一根树枝,小心翼翼在书信上用划痕将这七个字圈出来。

最是人间留不住。

青荷轻声念着这七个字,不知觉中眼角竟打落一滴冰泪,鬼魂是不会流泪,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泪还是露水。

“最是人间留不住,这便是你的难言之隐吗?”青荷低声喃喃道,她回头望了一眼漆黑幽暗的轮回路。

只随着一阵春风吹过,一柄油纸伞悄然滚落在地。

凌江捏着手中的书信,望着空无一人的林间小路,显得有些凄凉。

春风送暖,听故事的人依旧在,而写故事的人,却只能把这份情愫,永远留在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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