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这些日子几乎每天都要到老朱这边,主要是给朱元璋提供一些建议,或者给他找点当年的文件。
人的记忆总是会发生偏差的,甚至是出现自我修改,而且通常情况下,会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改变。

这就是很多时候,看回忆录,或者当事人口述历史,并不可靠的原因。

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回忆几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参考当时的记录,互相印证比较,大概是会出现严重偏差,甚至是南辕北辙。

虽然老朱还没有糊涂,前后相差还不到二十年,但也急需有人指证。

好玩的是,有时候张希孟说了,老朱也不信,两个人还会争得面红耳赤。不过幸运的是张希孟这些年,留了太多的底稿,甚至连老朱第一次练书法的字都捏在手里。

这种争吵,通常都是以张希孟拿出真凭实据而告终。

老朱郁闷了不是一天两天,可今天的朱元璋不一样,他很高兴,甚至有点雀跃,让儿子打脸老爹,绝对是好戏,尤其是发生在张希孟身上,那就更值得期待了。

朱元璋强忍着直接摊牌的冲动,而是循循善诱道:“张先生,咱一直在想,都好几年了,一直嚷嚷着财政缺口巨大,年年入不敷出……你说说,是不是咱们当初没有想明白,给子孙留祸?”

张希孟微微一笑,“主公,你现在才知道啊?”

老朱一阵愕然,什么意思?

“张先生,莫非你早就知道了?”

张希孟道:“不光知道,我还授意门下省发布研究项目,弄清楚人口、土地、田赋之间的关系,只是我不太清楚这项目被谁争取过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果……如果主公想知道,可以询问一下。”

老朱微微沉吟,这么说,这个研究还是张先生布置的,只是他不清楚,项目落到了复旦学堂,还让他自己儿子得去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忍不住有些丧气,看起来想让他出个大丑是办不到了。

老朱思忖少许,问道:“先生以为,这个问题在哪?”

“自然是人口增长了。”

张希孟沉声道:“根据我的了解,现在各地人口都在膨胀……其中淮西淮东,平均每家的孩子,超过七个。数量过十的也不在少数。山东、河南、湖广等地稍微好一点,但数量也不少。基本上越早纳入版图,生育的人数就越多。现在只有河北、陕西、甘肃等地,尚有大面积的空地。像河南,当初说是十不存一,现在也差不多恢复到了原来的六成以上……只等着这一批年轻人,成婚之后,生儿育女,再有十年,估计就会超过元廷治下的人数。”

张希孟对这些事情,那是如数家珍,非常清楚。

可以这么说,人口恢复的能力,是超出了张希孟预期的。

这事情固然是好事,人多力量大,可人多意味着消耗的资源就多,竞争就激烈,管理起来,难度也更大。

这也是张希孟决心辞相著书的原因,他是希望找到未来的出路,不然这么下去,大明的未来可不会太好。

老朱低头沉吟,他已经没有多少看热闹的心,反而凝重起来,低声道:“先生,那你看田赋会怎么样?”

张希孟稍微思忖,就说道:“田赋只怕是要减少很多了,接下来就算重新主持一个分田,也不能用梯次税率,只能采取固定税率,南北的情况,稍微不同,税率多少,还要最后确定才行。我的预估,最终大明的田赋,能稳定在两千五百万贯,到三千万贯之间。也就是说,还不足现在的六成。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缺口,很快就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张希孟叹道:“当年采取梯次税率,一来是想多收点钱粮,二来是抑制大户,通过税收,达到平均土地的目的。现在看来,人口的增加,已经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了。总而言之,接下来的大明朝,需要在财税上面,做出巨大的调整。说白了,一定要充实国库,要让户部能够运转下去。”

“李善长虽然也懂得理财,但是他的思路不行,解决不了冒出来的新问题。必须换人才行。当然了,接下来该怎么办,需要如何调整,还需要详细的调查,需要上上下下,展开一场大讨论。从朝廷到各地布政使,田赋,商税,都要全盘讨论,最终拿出个方案。财税关乎一国盛衰,不论哪一朝,由盛而衰,都是栽在了财政上面,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

面对张希孟的这一番论断,朱元璋已经彻底息了看热闹的心了。

他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面对这么大的危机,甚至是生死劫难,老朱不认真是不可能的。

“先生,你有什么高见吗?”

“我的办法也不多,大约就是对内对外两条路。”张希孟道:“先说对外吧,这就是我一直提倡发展工商,重视外贸的另一个原因。因为田赋这个东西,不但有上限,而且会随着人口增加,而大幅度下降。丝毫没有逆转的可能。所以只是建立在种田上面的励精图治,不管怎么弄,都是治标不治本。”

“再有,我认为需要改革财税的分配,要把财权收回到朝廷,尤其是国库,必须有绝对的主导能力,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如果国库没有绝对的控制力,下面就会各行其是,违背朝廷的意思。毕竟拿不出来钱,就没人给朝廷干活,这事情放在历朝历代,也都是如此。”

老朱认真听着,随即道:“先生所言极是,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的想法是讲田赋固定为地方税,而朝廷则是专注商税上面。”

老朱想了想,忍不住道:“能不能说得仔细点?”

“主公,田赋虽然有上限,但毕竟总数不低,而且相对稳定。再有土地兼并,天高皇帝远,多数还是地方上胡作非为。如果把田赋当做地方收入,那么地方就有了维护田地的必要,他们一定要防止兼并,保障自己每年的正常供应。如此一来,再加上朝廷的监督,我们就能维持均田这个根基,毕竟维持的时间越长,对大明越有利。”

老朱连连点头,“先生高论,果然不同凡响。只是咱还担心,田赋交给了下面,户部的粮食怎么办?朝廷没粮,只怕也不行吧!”

“所以就要看燕王了。”

“老四?他能干什么?”

“粮食公司!”张希孟笑道:“眼下在北平,辽东等地,已经开始筹备一批大的粮食公司,他们产量大,能够调拨的粮食多,以此作为国库储备,安全稳妥,供应充足……如果主公觉得还不够,咱们还可以从其他地方,挑选合适的粮仓!”

朱元璋一怔,“先生说的粮仓,是海外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此一句,朱元璋就哈哈大笑,十分开怀。

这话才是古人真意,说得太好了。

老朱沉吟了再三,这才道:“先生布局深远,思虑周全。果然是天下无双,古今第一!咱们接下来要重新分配田亩土地,要调整财税,要对外用兵,筹建海外粮仓……没有一样容易的事情,每一样都需要通盘考虑,仔细筹谋,小心论证,踏实践行……这么多的事情,确实不能困在繁杂的政务之中,应该跳出来才是。”

朱元璋突然大笑道:“张先生,这回咱算是明白了你的用心。过去打天下的时候,是咱们君臣联手,现在还要咱们君臣合作,才能珠联璧合,所向睥睨,你看是不是这个意思?”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我能拒绝不?

说实话,我真有点怀疑你的能力。

老朱看出了张希孟嫌弃的意思,他忍不住黑了老脸。

“你自己就很高明吗?瞧瞧,这是你那个宝贝儿子的信,咱看他也不觉得你多高明啊!”

张希孟怔了一下,这才拿过来。

果然是儿子张庶宁的信,他随手翻开,才看了几眼,微微皱眉头:原来这小子说的社会调查,竟然是这事!

连老子也瞒着,这小子是翅膀硬了,尤其是你跟朱棣讲这些东西干什么?

不行,等回来之后,必须给他上点家法,让这小子知道自己的厉害!

张希孟面露凶光,切齿咬牙。

见他如此这下子可把老朱高兴坏了,瞧瞧,大哥别笑话二哥,谁都有气个倒仰的时候。

张希孟快速浏览内容,当他翻到了最后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有关人口土地的调查,张希孟尚在预计之内,没有什么意外。但是在最后部分,张庶宁提到了几句自己的发现。

由于人口膨胀,孩童占据的比例太大,直接造成的问题,数年前,定下的义务教育法,几乎没法落实。

根据张庶宁的描述,他发现一些偏远的村镇,所谓的学堂,仅仅是个扫盲班,不同年级的学生,只有一个老师,而且这个老师还未必天天都过来上课。

这个情况不会比以前的私塾好多少。

张庶宁并没有继续写,而是跟朱棣讲,他的下一个调查项目,就是地方教育问题,相比起人口和土地,张庶宁更关心这个。

他希望在自己十五岁毕业之前,把这事情做好。然后作为自己毕业的论文内容。

张希孟看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还不错,总算知道干点正事,主公,今天我请客,咱们不吃萝卜就酒,吃点好的,口外的羊,肥美多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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