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邹普胜的到来,并不让朱元璋和张希孟意外,事实上作为天完国内,彭党的两大巨头,赵普胜全家惨死,一个不剩。
如果邹普胜还不能警觉,逃不出陈友谅的手心,只能坐以待毙,那他们也活得太失败了。

不过真正让人意外的是邹普胜会来到军前,会来拜见朱元璋。

这就有点离谱了,毕竟陈友谅再怎么过分,陈汉继承的还是天完的基业,里面有太多天完旧部,甚至是彭党的师兄弟。

邹普胜真的有勇气和这些人对峙吗?

“先生以为要怎么办?”朱元璋问道。

张希孟想了想,立刻道:“此老眼明心亮,洞察世事,利不能动,武不能屈。唯有坦诚相待,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吧!”

朱元璋眉头动了动,心悦诚服,用力颔首。

“就按先生的意思办。”

不多时,邹普胜在郭英的引领之下,走入了帅账。

朱元璋立刻站起,迎了两步,而后躬身道:“晚生拜见前辈。”

邹普胜怔了怔,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魁梧,面容刚毅的后辈,他就是吴王朱元璋?面对自己,自称晚辈,真是有趣啊!

“吴王殿下,老朽不过是一条丧家老犬,前来求吴王庇护,当不得吴王厚爱。”邹普胜态度谦卑。

朱元璋却是淡然一笑,“前辈,这里没有什么吴王,元璋在义军之中,只能算是晚生后辈,能有今天,也是吸取教训,反躬自省。前辈们披荆斩棘,后人坐享其成,如此而已。”

邹普胜自然是听出朱元璋抬举的意思,这让他稍微舒服了一点,哪怕朱元璋想要利用他,能够如此和蔼,也比陈友谅强多了。

想到这里,邹普胜慨然长叹,“为王前驱,当不得真命天子旳嘉奖。老朽只想求一个安身之地,不知道吴王愿不愿意?”

朱元璋点头,笑道:“前辈吩咐,咱自然是没话说……张先生,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张希孟也走过来,先是向邹普胜施礼。

老头认真打量张希孟,看了好半晌,才颔首道:“好一位少年英杰,当真是不同凡响啊!”

张希孟淡然一笑,“前辈过誉了……我斗胆请教,前辈想做什么,或者说,前辈对什么还有兴趣?”

“这个……老朽在起义之前,算是个半个木匠,开过木器行,也会盖房子什么的,只是年头多了,也不知道这手艺丢了没有?”

张希孟笑道:“前辈,世上无难事,你要是想重操旧业,我可以安排人手,帮助前辈恢复技艺。等前辈觉得可以了,我还可以安排借款,扶住前辈,把生意做起来。请前辈放心,我们会按照对待普通商人的态度,对待前辈的产业,尽力提供一切帮助。”

张希孟说完,朱元璋竟然也点了点头,认同了张希孟的看法。

这话在邹普胜听来,就有些离谱儿。

他说想重操旧业,虽然不是客气的话,但是朱元璋这边也不该这么轻易答应,尤其是很认真讨论,给自己技术支持,还提供贷款……老夫好歹也是天完丞相,要是连木器行都开不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尤其让人无法接受的,他们竟然这么看不起老夫?

就不想从老夫身上得到些什么?

你们好歹开个加码,不然老夫会觉得自己很没用啊!

很可惜,不管邹普胜怎么想,张希孟和朱元璋都没有往这方面说的意思,只是和他聊生意,尤其是张希孟,竟然还跟邹普胜说什么商业政策,税收优惠……邹普胜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小贩了。

终于,此老忍不住了,他沉吟道:“张相,老夫前不久听说,你撰写文章,提到过彭祖师?”

老家伙没有熬过年轻人,张希孟算是小胜一局。

“前辈,我确实写过文章,其实我也不只是写了彭祖师,还写了陈胜吴广,写了黄巾,写了唐末起义,写了方腊起义。”

邹普胜点头,“确实,张相格局高远,笔下有乾坤,老朽五体投地。我本该隐姓埋名,当个山野闲人。可一想到命不久长,这一生匆匆而过,就不免唏嘘。老朽很想跟张相请教,我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呢?”

张希孟笑道:“前辈,其实刚刚主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视你们为前辈,为先驱,你们举刀反抗,揭竿而起,鼓舞了天下志士。便是主公,也是其中之一,心中好生敬佩。”

朱元璋用力点头,很是认同张希孟的话。

邹普胜一阵沉吟,心下思忖。

张希孟又道:“但是有些事情也不能忽视……譬如说你们宣扬弥勒降世,讲什么光明大同,愿望是好的,可在我们看来,却未必妥当。起兵反元,打江山,夺天下,靠的是万千将士,靠的是百姓支持,民心比什么都重要。倘若神佛真的慈悲,便不会有这么多人间悲剧了。”

邹普胜的面色渐渐凝重,被一个后辈指责自己的信仰不妥,终究是不那么愉快的。

“张相所言有理,但是百姓本就愚昧无知,不懂什么大道理,唯有以神佛之说,吸引人心,才能聚拢势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张希孟笑道:“前辈确实坦然,也请前辈容许晚生说几句话,百姓并不愚昧,在我看来,百姓相当聪明,如果他们能过得去,断然不会相信什么明王出世,弥勒重生的话。百姓心中,早有定见。他们之所以会对许多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事情,并不感兴趣,那是因为他们被骗的太久了,上的当太多了,受的教训太惨痛了。他们有了顽固的成见,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邹普胜绷着脸道:“既然如此,不靠着神佛之说,又怎么打动人心?”

“靠着真诚,靠着耐心!”张希孟坦然道:“只有用心研究百姓所想,触及他们最大的希望,给他们解决最根本的问题,待到一切都做好之后,就不愁得不到百姓支持。”

话说到这里,朱元璋也深有体会,笑道:“前辈,就拿咱这几年经历的事情来说吧!咱先是扎扎实实,给百姓分田,然后就得到了数万强兵,靠着大家伙不离不弃,咱渡江夺下金陵,越打越强,直到今天。咱明白一个理儿,就是要真诚,以诚心换诚心。百姓不会因为你每年下地耕种一天,偶尔赦免几個罪犯,或者减少一点花销用度,就相信你,给你卖命。”

“想要获取人心,不是那么简单的,唯有身体力行,表里如一,这才是最根本的办法。”朱元璋笑呵呵道。

邹普胜认真听着,又看了看张希孟和朱元璋,咀嚼着这俩人的话,似乎有所感悟,他突然道:“老朽归附吴王,当真能安度晚年吗?”

朱元璋笑了,“前辈,咱说了,要表里如一,不欺骗百姓,前辈愿意做咱治下百姓,咱求之不得,如何能不以诚相待?”

邹普胜低着头,咬了咬牙。

“吴王殿下,你既然如此说了,那老朽也就坦然相告,我好歹熟悉军中情况,或许能帮你们一把。陈友谅弑主夺权,下手太过狠辣,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能容,他也就该死了。只不过老朽这把年纪,不想继续招惹是非,还望吴王体察。”

朱元璋毫不迟疑点头,“这是自然,前辈愿意帮咱,咱求之不得。战后前辈愿意干什么都行,咱更不会阻拦。”

邹普胜顿了顿,又道:“吴王,老朽还有个要求,我打算给彭祖师建庙宇祭祀,不知道吴王可愿意答应?”

朱元璋微微一笑,“前辈,咱同意祭祀彭祖师,表彰他的反元壮举……只不过什么弥勒重生这些东西,恕咱不能同意。”

“这是自然。”邹普胜一口答应。

朱元璋的大营之中,多了一位天完丞相。常遇春一路前行,披荆斩棘,朱元璋顺利进军,终于到达了湖口对岸。

朱家军针锋相对,立下营垒,和陈军隔江对峙。

转过天,日头高悬,江水无风无浪,登高远望,一览无余。

朱元璋在张希孟的陪伴下,向南眺望,邹普胜也在其中。

“自从开战以来,丁普郎和傅友德归顺,又轻取安庆,如今大军袭来,看起来咱们一路顺利。但是陈军主力未动,胜负难分。如果咱们最终失败了,前面的种种,就都是小人伎俩,只会落人笑柄。而陈友谅赢了,前面种种,也会成为他诱敌之道,骄兵之策,被人称赞。”朱元璋感叹道:“虽说不以成败论英雄,但到底英雄与否,还要看成败利钝啊!”

张希孟暗暗点头,老朱什么时候,都是冷静的。

他举目眺望,而此刻江南之地,舟船连接,绵延数十里。巨大的楼船,宛如巨兽,层层叠叠,好似连绵的群山。

看到这一幕张希孟忍不住心惊肉跳,老朱的话不是谦虚,说到底,陈友谅的几十万大军,舟船之利,不是吹出来的。

就在这时候,邹普胜突然悠悠道:“陈友谅喜楼船,爱巨舰,每逢大战,比铁索连舟,横亘江面,前进后退,如履平地,等闲不可破。”

张希孟突然吸了口气,反问道:“前辈可有破敌之法?”

邹普胜没有迟疑,只是淡淡道:“铁索连舟,必得天火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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