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溍听到张希孟以真正的孔孟门徒自居,还说什么孔孟之道是周游列国走出来的,他顿时皱眉头。
人老了,就不免固执,遇到了挑战自己认知的东西,就会生气,愤怒!

“张相,孔夫子乃是万世师表,正所谓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你也是读书人,如何能够诽谤圣贤,曲解圣贤的意思?”

张希孟微微一笑,他今天和往日谈话很不相同,黄溍一把年纪,锋芒毕露,句句攻击,毫不留情。。。但张希孟云淡风气,颇有种大家气度。

“任何一种学说,都不是凭空出现的,譬如说我们主张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是因为中原沦陷,蒙古人坐上了龙椅。这种情况在孔夫子那个时代里,是不存在的,在论语里,孔夫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也就是说,当时有豪杰之士,如管仲者,尊王攘夷,维护中原正统,便是孔夫子也是非常钦佩,推崇备至的。”

“由此说来,孔夫子面对的是三代之后,礼坏乐崩,春秋战国,诸侯纷争,称王称霸,彼此攻伐不休,百姓困苦,民生艰难,所以孔夫子提出了他的想法,给中原大地,治病疗伤,恢复秩序。”

“春秋和战国还不一样,春秋只是称霸,到了战国,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彼此兼并,出现了天下一统的需要。所以孟子才会认为天下定于一,孔夫子那个时候,只是希望行仁政,恢复古礼。”

“我说这些,只是想讲一件事,没有什么是凭空而来的,也没有脱离实际的天理……我有一些主张,也和我的同僚朋友,一起讨论总结。”

张希孟向两边看了看,包括宋濂,朱升,许许多多的人,都面带笑容,对于张希孟的从容应付,十分满意。

“我们看到的现实就是元廷昏聩,区分等级,视人命为牛马。百姓民不聊生,贫者无立锥之地,豪富之家,勾结元廷,甘为爪牙鹰犬,横行乡里,为祸一方。天灾水患,接踵而至,天下苍生,有倒悬之急,黎民有涂炭之苦!”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提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就是要赶走元廷,恢复华夏秩序。但是昔日赵宋王朝,一败再败,沦亡胡虏之手,教训不可谓不惨痛。我们痛定思痛,提出了均分田亩的救民主张。”

“既然要均分田亩,自然要保证公平,从这个想法出发,我们对待普通的蒙古人,色目人,采取了改造为主的措施,针对男女,我们也主张人人都享有一份土地,都可以学习提升,在律法面前,都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当然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差异,我们各部衙门,也几乎没有女人为官。但我们不会限制女人就一定不可以,只要德才兼备,能力突出,就可以加入进来。”

“这就是我们的想法,再有,我们比较重视百姓,认为真正的力量来自于民间,来自于无数的普通百姓。这也是我们成军以来,不断征战,不断积累总结的经验。我们打仗,不是靠着天命天数,而是靠着将士用命,靠着无数普通百姓,用肩扛,用车推,用无数热血汗水,换来的胜利。”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点我们都非常清楚。由此而来,我们主张重定乾坤,重新阐释纲常……因为我们需要给支持我们的百姓一个交代,需要让大家知道,支持我们的原因所在,并且从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

张希孟说到这里,微微一笑,转向了黄溍。

“前辈,晚生的这些想法,很是粗浅,也有不足之处,还请老先生指点!”

张希孟说完之后,就转身坐下,低垂眼眸,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但是他这番话,却是石破天惊……别看张希孟说得简单,但是能把国策用人人都懂的话讲出,本身就是一种能力。要是还能够自圆其说,逻辑自洽,绝对是超凡入圣的境界……毕竟当下可不是屠龙秘术公之于众,人均键政高手的时代。

哪怕黄溍这种鸿儒名士,也显得力不从心。

像黄老爷子这种人,习惯的是限定一个题目,诸如理啊,气啊,然后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最后说出一大堆的东西,论证自己的想法。

但是张希孟的这番话,却是从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上,把儒家立论的根基给掀了。

至少不管怎么理解儒家经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爱有差等,士农工商……在儒家士人的眼睛里,是存在等级的。

且不说最初理解的等级如何,在两千年的发展过程中,利用三纲五常,确确实实,把社会分成了若干个等级。

士人高高在上,垄断一切,坐享其成。

天子要和士人共天下,老百姓要奉养士人。

由此而来,很多儒家经典的人和民,仁政和王道,在落实的过程中,往往并不包含最底层的百姓,你们过得好坏,跟大老爷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很明显能看出,张希孟的主张是不同的,他讲究均田,讲究公平,由此引出了许许多多的观点……这里面有吸收儒家的,也有独创的,总而言之,他归结出一整套东西,一整套想法主张……

这让黄溍很难辩驳,毕竟他总不能直说我反对公平吧!

但是作为一个多年辩经的鸿儒,黄溍的水平还是在线的。

他决定抛开这些,直至核心!

“张相,老夫听闻,你打算让宋高宗跪在岳飞的墓前,如此无君无父之言,欺君罔上之举,也是一个读书人能做的?老夫倒是想要请教,在你的主张里,置天子于何地?”

张希孟抬起眼皮,依旧淡定。

“我早就说过,天子承天之命,治理万民,天命至公,天子秉持公心,均分田亩于万民,万民仰赖天子恩赐,尽忠职守,君与民,天与百姓,实则一体。”

黄溍听出张希孟拔高皇帝的意思,立刻道:“既然如此,你能让天跪下吗?”

张希孟幽幽道:“天子若是不能承天治民,也就不足以君临天下!”

“荒唐!”

黄溍一把年纪,竟然站了起来,他胡须飘洒,眼中冒光,因为说到了这里,他终于抓住了张希孟的致命缺陷,可以展开反击了,不用被压着打。

“天子就是天子,君父就是君父!身为臣子百姓,岂能逆天而行?君父有错,大可以进言劝谏!区区臣子,怎么能说天子不适合?不能君临天下?要是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是反贼了?还有什么规矩王法?”

这老头揪住张希孟,一顿猛打,说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如果换到任何一个时候,张希孟就已经可以跪倒认输了,判他一个妖言惑众,发配岭南,都是法外施恩,就算是诛灭三族,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偏偏这就是一个群雄并起的乱世,还在攻伐战乱。

甚至朱元璋连王位都没有坐上去。

如果此时不说,这时候不把最根本的东西确定下来,日后的机会也就不大了。

所以说张希孟对机会把握十分精准,接下来的事情甚至不用他出马了。

“黄老学士,你是说咱不该起兵,不该反对大都的皇帝,是吗?”朱元璋的声音传来,黄溍就是一怔,自从辩论开始,他就不断给张希孟扣罪名,现在骤然有人给他扣上一条大罪,还让此老有些错愕。

就在他瞠目结舌的时候,朱元璋豁然站起。

“天子当然有不适合的,诸如大都皇帝,昏庸残暴,敲骨吸髓,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再比如宋高宗赵构,无德无耻,残害忠良,作践华夏,名为君,实为一祸国殃民的大寇!天命若是在这等人身上,那才是苍天无眼!”

朱元璋话音刚落,旁听的百姓立刻响起雷鸣般欢呼之声,那些年轻的书生,把巴掌都拍红了,也浑然不觉。

其实这个掌声也不只是给朱元璋的。

前面张希孟的论述就已经很精彩了,他那种娓娓道来,不慌不忙的风格,让人听得入情入理,在场的贩夫走卒,士兵百姓,一下子都明白了朱家军要的是什么。

公平二字,永远都是百姓追求的东西。

大家伙的心都被张希孟抓住了,可是黄溍厉声驳斥,气势汹汹,又让大家伙担心,张相公说话算不算数……

而朱元璋站出来,几句话下来,斩钉截铁,立刻让所有人心悦诚服,因此才有掌声一片,万众欢腾。

面对此情此景,朱元璋也是面色涨红,张希孟能侃侃而谈,他也有一番话要说。

“咱在不久前,有人问咱,让赵构跪下去了,会不会祸及子孙,有人以此为例,挟持天子?咱不知道,但是咱知道就算不让赵构跪下,也有一大堆挟持天子的办法!借着天人感应之说,拿着祖宗家法,还有动不动就群臣联名,依仗人多势众,欺凌孤儿寡妇,这种事情,在史册上还少了吗?”

“天命变化,谁能说得清楚?正因为说不清楚,才给了一些人曲解天命,牵强附会的可乘之机。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一点,诚如张先生所言,天命在于均分田亩,照顾百姓,那天子便要秉持百姓之意,治理朝政,天人感应之说,可以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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