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五月份以来,滁州上下,全都忙碌起来。
稻田,水田,都有人看守着,哪怕到了晚上,也舍不得回家。

他们要驱赶偷食的鸟雀,还要四处巡逻,手里拿着泼盆,梆子一类的东西,吓唬驱赶野猪和猹。

或者干脆组成捕猎队,漫山遍野,到处清剿。

野猪可不是好对付的,这东西食性杂,胃口大,脾气还暴躁……一个不好,就能毁掉一大片庄稼,老人孩子遇上了,还容易受伤。

因此有好几个千户营,干脆出动兵马,猎杀野猪,保护庄稼,顺便再丰富一下伙食。

所有人的心都绷起了,既兴奋又担忧……即便大家伙已经做到了最好,可种田依旧是看老天爷脸色的事情。

如果赶上收获的季节,下几天暴雨,粮食收不回来,就要腐烂发霉,收获锐减。

因此越是临近收获,就越是紧张——差不多就像是某个作品要上架的码农——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半点不差!

每天从家门出来,抬头一看,见日头悬空,光芒四射,就跟得了宝贝似的。

从唐代开始,就施行两税之法,元朝在南宋故地,也是收夏秋两税,虽然夏粮不如秋粮产量高,但这就像玩游戏似的,能不浪费一条命,就不浪费一条命。

夏粮丰收,秋天的压力就小了,如果都压在了秋粮上面,万一出了差错,谁也承担不起。

就这样,盼望着,盼望着,老天爷一直都是大大的笑脸……终于,稻麦成熟了。

一个老农,伸出黝黑的手指,轻轻捻下几个麦粒,他可舍不得扯下一整根麦穗。

在手里搓了挫,而后又放进嘴里咬了咬。

沧桑的面孔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孩儿他娘,小兔崽子们,下地干活啦!”

所有的农人,仿佛得到了圣旨似的,天还不亮,就从家里爬起来,拿着镰刀,冲进了田里。

你快,有人更快!

瞧瞧人家,已经割好了一大片。

干活吧!

有人或许疑惑,庄稼就在田里,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还真用得着。

必须早点收割,早点晒干,然后收入仓库,这才算放下了一颗心。

如果期间遇上了大雨,没法顺利收割,什么都完了。

就拿隔壁阿三来说,他们坐拥广阔的耕地,却还是停留在传统农业的阶段,他们的奇葩不只是人均粮食不足二百千克,还要大量出口换钱。同时,差不多有三成的粮食,会烂在田里,根本收不回来。这就是农村基础设施落后,没有足够收割机,也没有足够的仓库造成的。

因此对于滁州百姓来说,争分夺秒是必须的。

朱元璋亲自带头下地,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打扰,他也不会衙门居住,就在田间地头盯着,跟大家伙一起劳作。

不出意外,马氏也发动妇女,蒸馒头,做包子,挑着木桶,给田里劳作的人们送去饭食,就像是普通的农村夫妇一般,丝毫感觉不到一方之主的尊贵。

似乎真应了马氏自己的话,他们两口子,都是牲口命,生来就不是享福的。

但又偏偏甘之如饴,乐在其中。

张希孟倒是不用下地干活,可是他却忙成了一颗陀螺。

不断有消息传来,一个又一个的村子,产量如何,是不是附和预估,需不需要派遣人员帮忙……他是全力以赴处理。

由于公务太忙了,李善长等人再度得到了拯救,跟张希孟一起坐镇指挥。

渐渐的,老李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对于张希孟,又多了一分尊重。

这小子简直神了!

谁都知道,征收田赋是最难的,各地都有抗税的情况,老百姓不愿意交,胥吏想着占便宜,双方你争我夺,冲突不断,哪年都会有人被逼死。

可是今年的情况大不相同。

各地已经张贴了告示,每村一张,还有人专门讲解,告诉大家伙,税收标准是怎么制定的,要怎么缴纳田赋。

一切的一切,都讲清楚了。

到了收获的时候,百姓们彻夜劳碌,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把稻麦抢收完备,有八成的粮食,入了仓库。

就在还剩下一些粮食没有收完的情况下,一些村子的老农凑在了打谷场,商量了起来。

“张二叔,咱们村子一共要交一千一百石零五斗,我们都算好了。上位对咱们这么好,不能让上位费事,咱自己送去!”

中间的老汉点了点头,“做人知恩图报,这是好事,谁送去?”

“我!”一个小老头干脆答道:“二叔,我们家丁多,田多,还有牲口马车,我们送去!”

张二叔想了想,斟酌道:“你们愿意为大家伙办事,可也不能亏了你们,村子里再找三十个青壮,跟着你们一起去。对了,再,再多带些粮食,拿一千二百石吧!别到时候不够,丢了咱们上湾村的脸。”

小老头点头,他起身要去安排,张二叔又叫住了他。

“告诉下去,让家家户户都好好挑,把顶好的粮食选出来,可不许有秕谷,更不许掺砂石草棍,明白吗?”

“明白!”

小老头转身下去,其他的老农也散了,当天夜里,整个村子就忙活下去,妇人们拿着笸箩,仔细筛选。

将挑好的粮食装进袋子里,每一袋都装得满满的,重量远远超出规定。

即便如此,大家伙还要多准备一些。

“这是给上位的,要是掺了坏的,那就是没良心,这辈子只能生闺女,生不出儿子来!”

面对着可能绝后的诅咒,当真没有谁敢马虎。

天还不亮,运送粮食的队伍就出了村子,直奔滁州城而去。

在车队前面的一面小旗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四个字:纳粮报恩!

老百姓提前主动交田赋,而且还是超额缴纳!

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就是发生在了滁州大地上。

装载着粮食的车队所过之处,都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有的百姓拿着清水干粮过来,主动询问,当知道他们的打算之后,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

“做得对,做得好!上位对咱们有恩,有大恩!咱们就要报恩!”

“该怎么报恩?还不是多纳粮,让上位的兵吃得饱饱的,用力气杀鞑子。”

“说到底,还不是让咱们大家伙能过安稳的日子,能吃饱穿暖。”

很快各个村子,丁多粮多的人家,主动带头,带着田赋,涌向了滁州。

面对此情此景,你说李善长能不心惊肉跳吗?

过去拿刀逼着,未必能收上来的税粮,现在主动送来了。

人心如此,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上位就是天命所归!

李善长为了避免混乱,立刻跟张希孟商议,不能任由各地盲目送粮,万一重复了,或者来不及送入仓库,那就不好了。

因此他们暂时规定,要求几个村子提前商议好,并且得到可以起运的命令,或是三千石,或是五千石,最多一万石,一起起运,送到制定的仓库。

然后由他们开具完粮纳税的凭据,再返回村子。

张希孟自然是同意,又请示了朱元璋。

老朱也答应了,不过他加了一条,所有主动送粮过来的人,他都要亲自见见,请大家伙吃顿饭,问问村子的情况。

再有,如果有人确实伶俐,会办事,就留下来,充任官吏。

从农民一下子成为官员,也就是老朱干得出来。

张希孟也同意了,毕竟能组织几千石粮食运输,怎么看都是有本事的,而且能力突出,绝不是书呆子。

只要适当考察一下,就可以大胆使用。

从老朱这里出来,张希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的天啊!

这不就是粮长制吗?

张希孟隐约记得,很多人都把粮长制视作一种落后的财税制度……觉得让粮长将粮食运到指定的区域,效率低下,缺少管理,拖欠积压,是常有的事。

由此也造成了大明朝户部财政的窘迫。

甚至粮长制被视作朱元璋小农意识入骨,不懂财政,异想天开的证据。

是很多人咬牙切齿,希望改革的弊政。

这些看法也没错,只是在这么想之前,能不能稍微肯定一下,在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由于土地分配公平,执法严明。

百姓主动缴纳田赋,一些地区汇总到丁多田多的富户手里,而富户主动运粮去太仓……中间省去了多少官吏,避免了多少贪墨害民?

而各地的粮长也会得到老朱的提拔重用,有人甚至能当到布政使,六部尚书,在科举和国子监之外,又有了一条晋升的渠道。

又是何等光荣!

一项良政,为什么会崩溃?

土地兼并,许多百姓无以为生,缙绅大户却趁机躲避田赋,把原本在他们身上的田赋,都转嫁给小民。

这样一来,谁还愿意主动交粮?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众正满盈,谁又愿意给一个粮长官位?毕竟那么多进士还不够分!

一切的基础都毁掉了,粮长制自然也就成了弊政了。

这事能怪朱元璋吗?张希孟无奈咧嘴笑笑,就应该怪朱元璋,不是你建立了大明朝,哪来的明朝灭亡啊!

张希孟甩了甩头,直奔常平仓而去,他没空想乱七八糟的事情,还要赶快统计收上来多少粮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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