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城人尤其会玩。
所以蜀剧出现的很早,受众很广,数量庞多。

根据蜀地百姓的说法,蜀剧目数以千计,有“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之说法,当真是数量和题材、风格、内容丰富多彩。

俗话说,人生如戏、戏演人生,一方戏台南天北海,戏台拉开大幕,几个人在上面演,几群人在下面看,演的好好演、看的专心看,不能管其他事。

唱戏的是人,可是谁也不知道听戏的是不是人。

自古以来各地关于戏台子和戏班子的诡事就多,有时候经常是五个人在台上演着演着,看戏的一眨眼,发现上面出现六个人。

哪一个不是人?

台上人少出了问题还能察觉,台下呢?台下观众云集,若有鬼祟混迹其中,如何辨认?

更何况喜欢听戏的不止人鬼,妖怪也喜欢。

像王七麟小时候就听过家乡的许多戏台诡事,经常是有人去看戏,看着看着偶然一扭头,看见旁边坐着的人高兴的摇尾巴……

还有的是看野戏,这种是戏班子为了攒人气,去乡村地带免费演出,这种演出自然没有座位,老百姓只能前头的蹲着后头的站着看。

这样不管蹲着的还是站着的,都是后头的往往看不着,于是便经常有人正因为看不着吸而急的跳脚呢,结果旁边的人高举双手、手中捧着个脑袋在看……

总而言之,各地关于戏班子的诡事都不少,以至于现在能拉起戏班子的掌柜都有几分本事,一般来说碰上点诡事都能给处理了。

而戏班子掌柜处理不了的诡事,那往往就不太容易办了。

最近锦官城便发生了这么个诡事。

这诡事起源于一块石头。

锦官城内多好酒,也多醉汉,每年天气暖和了开始,城内巷子里头便开始出现喝醉了酒直接躺街头入睡的醉汉。

前两年的夏天,有一个醉汉叫陈落,他喝醉酒后便迷迷糊糊中进入了梦乡。

就在他舒舒服服睡觉的时候,忽然听到耳边闹哄起来,这醉汉还以为是天亮了百姓出来了,便迷迷糊糊的搓搓眼站起来准备继续喝早上的一顿。

按理说他本来醉醺醺的不清醒,可是人就是这么古怪,他想到马上又能喝早场了,便大为激动,愣是清醒三分。

这一清醒他发现不对,天色漆黑、街道上冷冷清清,压根不是百姓出门了!

陈落以为自己喝醉了做梦呢,便又原地躺下趴在地上准备继续睡。

结果他又听到了嘈杂的吵闹声,而且这次他比较清醒一下子听出来了,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这吵闹声很热闹,有叫卖酒食声、有孩童哭嚎声、有朋友聊天声,他正发呆,突然之间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接着便是唱戏的声音出现了!

戏曲声咿咿呀呀,陈落吓得一哆嗦彻底清醒过来: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地下的阴戏,他以为自己刚才是听到了阴间鬼戏子们唱的戏!

他清醒过来赶紧坐起,然后发现唱戏声没了。

这样他重新趴在地上听,结果又听到了戏曲声!

当时陈落以为这地方是通往阴间的,吓得满身打摆子。

恰好有城防队巡夜经过,陈落赶紧报官,官兵们本来以为这是个醉汉的醉话,可是他们贴着地面去听,也听见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同样,官兵们以为是锦官城底下出现了阴间,然后——他们连夜把这消息给传开了……

这就是蜀地人爱玩乐的性子,他们碰上诡事了,但第一反应不是报官不是找听天监,而是当做乐子去传播开来。

当时夜色已深,可是锦官城没有宵禁,周围街道还没睡觉的人都跑来围观这奇景,准备看看阴间到底什么样。

百姓打起火把、挑起灯笼,官兵们亲自动手将街道铺就的石头给挖了出来,然后往下开挖。

八卦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一口气往下挖了老深都挖出水来了,结果也没有挖到所谓的阴间。

有人便反应过来,赶紧把耳朵贴在挖开的石头上去听,当时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是第二天午夜开始,好事者继续把耳朵贴在石头上听,便又听到了唱戏声……

事情到了这里只能算得上出了块怪石,还算不上是诡事,这种石头把它封存起来便是。

可是陈落死了。

第一个发现石头能唱戏的醉汉陈落死了。

古怪的是,他死时脸上化了戏剧妆,一张脸分五部分,每一个部分各是一个行当妆容:

蜀剧分小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五个行当,各行当均有自成体系的功法和妆容。

这五种妆容很好分,小生行扮演剧中俊美青年男,不挂须,陈落是个大胡子,他死前特意剃干净了一半胡须,左下边脸为小生妆;

旦角是女角色,鬓角出挑,他的左上半边脸化了女旦妆;

再就是右上的花脸行和右下的须生行,大花脸同样便于分辨,须生行指除小生、花脸、丑角以外俊扮的中、老年男性,往往有长须,陈落右下本就有胡须,他还戴了个假须。

最后是居中的丑角行,他化了小丑鼻妆容,这个也能一眼认出来。

一张脸五张面!

有人见此便恍然大悟,说这不是二十多年前鬼面王的妆吗?

又有听过石头戏的人接着想起,说石头里当时唱的那出戏不正是鬼面王戏班子最拿手的《刘辟责买》吗?

《刘辟责买》是蜀剧中很有地位的一出戏,它讲的是三国时代时任蜀中方镇的刘辟是个大贪官,他在蜀中无所忌惮地乱收苛捐杂税,搞得民不聊生。于是,当地的优人便将刘辟的作为编成戏剧取名为《刘辟责买》,以此来为民疾呼。

而鬼面王是二十多年前蜀郡内很有名气的戏班子班主和掌柜,他最厉害的便是一演五角、一唱五腔,自己一个人就是一出戏。

可惜他和他的戏班子在二十多年前一夜间失踪,从此再不见他们身影。

这样关于鬼面王和他的戏班子的传奇故事自然众多,至今茶楼里头的说书先生还会时不时拿他们的故事来搏取几个铜铢混口饭。

戴着鬼面王妆容而死的陈落和到了午夜便开始唱戏的石头成为百姓们茶前饭后最喜欢讨论的话题,本来这也就是个话题,老百姓顶多是觉得古怪。

可是听天监和府城衙门得知消息后将陈落尸首与唱戏石头一起给收走了!

这下子城里头热闹了,鬼面王旧案被人翻了出来,一个说法在城里开始流通起来:

鬼面王和他的戏班子当年就是被衙门给害掉的!

谢蛤蟆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王七麟听,然后分析道:“七爷,老道认为咱们就从这起案子来扬名最合适,你想,这案子现在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关注的人多,一旦咱把案子破了,咱观风卫在老百姓心目中得多厉害?”

“再者,衙门和听天监在这案子里头表现实在古怪,这案子摆明有问题啊!”

“还有,关键是这案子老道觉得可能会比较好破。”

王七麟问道:“为什么你觉得好破?”

谢蛤蟆抚须笑道:“无量天尊,老道曾经见过类似的石头,那是一个戏精!”

“戏精?”王七麟反问一句,下意识的将八喵给拎了出来。

八喵站起来摊开爪子,毛茸茸的胖脸上满是疑惑:戏精?谁是戏精?哪有戏精?

王七麟指向八喵道:“它不就是个戏精?”

八喵下意识点点头以配合王七麟的猜测,可是随即它反应过来,急忙摇头:爷不是,爷没有,别瞎说。

它又看向其他人,送出一个警告的眼神: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九六一爪子将它拨拉了下来,叼着它颈后毛走了。

八喵瞪着眼张着嘴被拖走,就像被匪徒拖走的姑娘。

谢蛤蟆解释道:“无量天尊,戏精就是戏剧化作了精怪,它本身没有躯体,最常见的便是藏入石头中以石头为躯体,为什么呢?”

“因为石头结实。”徐大随口说道。

谢蛤蟆猛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徐爷猜对了!”

“不是所有的戏曲都能成精,只有曾经被人广为传唱的戏曲,结果随着百姓喜恶的变化,逐渐没人传唱最终被人遗忘,或者说是这戏曲被广为传唱却因为某些原因被朝廷突然给禁了,总之最后要被人遗忘了,当最后记得这戏的人死掉,那这出戏就会化作戏精。”

“戏精往往会附着在石头上,因为它也有执念,那便是将戏曲继续流传开来,为此它必须需要一个结实的躯体,显然石头就是一个很结实的躯体。”

沉一说道:“铁块更结实,阿弥陀佛,它为啥不附着到铁块上?特别是陨铁,那玩意儿老结实了,为啥啊?”

谢蛤蟆平静的说道:“因为它不如你机灵,它没有你精明。”

沉一听到这话有些窃喜,他摸了摸光头嘀咕道:“嘿,难道喷僧现在逐渐不那么傻了?”

谢蛤蟆不理睬傻子,他自顾自说道:“实际上不光是戏曲可以成戏精,或者说,实际上戏曲所化作的戏精很少见,最多的是诗词所化作的精怪,一旦一首曾被广泛流传的诗词要被人彻底遗忘,它便会化作精怪。”

“而此类精怪在历史上最有名的却不是诗词或者戏曲,是一首琴曲!”

王七麟一拍大腿说道:“《广陵散》!”

谢蛤蟆欣慰的抚须微笑:“无量天尊,七爷现在见识不可谓不凡呀。”

“不可谓不凡,这不还是凡?”胖五一忽然说道。

谢蛤蟆给他脑门上来了一巴掌:“无量天尊,这时候你倒是有学问了。”

王七麟问道:“如果按照道爷所说,这玩意儿就是一个戏精,那怎么处理?”

谢蛤蟆笑道:“很简单,只要找戏班子听戏精唱的那出戏,把它再给唱出来就行了,这样戏精便会消散。”

“高人,诸位是高人,诸位这是高见呀。”楼梯口上冒出一颗脑袋。

沉一一激动差点抡伏魔杖把他当地鼠给打了。

他们人多,没有这么大的包间,所以他们包下了二楼,结果一时没注意,楼梯口竟然有人在偷听。

王七麟一甩头,五鬼一挥手,墙壁上猛的钻出来两个黑衣人将他给提了上来。

五鬼再挥手,两个黑衣人要离开。

王七麟喝道:“慢着,五鬼,让它们俩留下吧。”

五鬼一怔,问道:“怎么了?”

王七麟说道:“你这两个鬼阴气挺重的,它们在咱们就不那么热了。”

五鬼气的想要骂人。

他更生气的是一群人各自拿了自己的茶杯递给他那两个鬼,作势让它们给自己冰镇茶水……

被抓过来的人是个细眉大眼的中年汉子,这汉子见过世面,宠辱不惊。

他站在王七麟跟前客气的抱拳,道:“小人曹玉清给诸位高人见礼了,刚才不经意间听到高人们的高见,忍不住想要毛遂自荐,还望高人们海涵。”

王七麟盯着他问道:“你有什么目的?”

曹玉清叹了口气,忽然冲旁边的徐大挤了挤左眼并嘟了嘟嘴。

徐大猛的一激灵,当场炸了:“草你娘,你啥意思?”

曹玉清下意识往后退,随即苦笑道:“对不住,看来小人又犯了毛病……”

他本来在苦笑,苦笑中忽然嘴角往下耷拉、眼睛一眯,像是要哭。

王七麟见此便说道:“你脸出问题了!”

曹玉清惊骇的看着他说道:“高人年纪轻轻却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小人不得不佩服……”

“少说这些大实话,直接回答我七爷的问题,你想干啥?”胖五一喝道。

曹玉清这么机灵一个人,被他这句话给整的愣是一时没能接上话。

他反应了一下,说道:“高人们请明鉴,小人也经营着一家戏班子,小人的戏班子同样遇上了事,这是刚才不小心听到你们高谈阔论,才得知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先前竟然没看出诸位高人的深浅,实在是罪过罪过。”

说完这话他冲众人又是抱拳又是稽首,然后王七麟看到他起身的时候向自己偷偷挤挤眼,嘴巴蠕动了几下。

很像是给他使了个眼色,又用口语说了什么话。

但是看曹玉清的面容,却是表情正常。

五鬼硬邦邦的说道:“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了解你遇上了什么事,你另请高明吧。”

“等等,”王七麟摇头,他问曹玉清:“你也有一个戏班子?你们戏班子遇到了什么事?”

他看出曹玉清额头有点青色气息在摇曳,对方脸上不断做出的古怪表情肯定跟着缕青色气息有关。

这自然是诡事。

见百姓有诡事而不救人所难,这不是王七麟的风格。

再说,观风卫需要在锦官城里闹出动静来,以赢得老百姓的信任,从戏班子下手最合适,戏班子是最容易扩散消息的地方,这也是谢蛤蟆给他选了戏精案的原因之一。

听到王七麟询问,曹玉清大喜,赶紧说道:“诸位高人是这样的,我家戏班子也唱戏,可是拿手好戏却是鬼脸!”

蜀地人多信奉鬼神,却也不忌讳鬼神,许多事、许多东西会冠以鬼神称呼,就像二十多年前那位很厉害的戏班子班主,他便自称鬼面王。

而鬼脸有多个意思,曹玉清所说的鬼脸是变脸,只是变脸这次没有冲击力,所以有些不信邪的戏班子才会直接称之为鬼脸。

这曹玉清变脸本领很厉害,在锦官城里也是个角,常年在各大茶楼饭馆之间表演,有时候他们也接民间地主大户的活,比如地主大户们家里有红白喜事,或者哪个地方宗族有庆典,就会请他们去表演。

此次诡事便是出自这里。

就在前日夜里,他们接了锦官城旁边灌县中某大户的活计,这大户家里要嫁女儿,便让他们戏班子去表演。

曹玉清先带一批人过去扎戏台子,还有一批人慢慢悠悠的收拾戏服和乐器,一定要收拾对头了才出发,这不能出错。

可是这次就出错了。

第二批人赶到后,曹玉清带着弟子开始换戏服准备登台演出了。

戏服工具都没问题,唯独没了他的一套宝贝鬼脸!

变脸有四类,抹脸、吹脸、扯脸和运气变脸。

其中抹脸是将化妆油彩涂在脸的某一特定部位上,到时用手往脸上一抹,便可变成另外一种脸色。

吹脸是用了一些粉末状的化妆品,如金粉、墨粉、银粉等等。有的是在舞台的地面上摆一个很小的盒子,内装粉末,戏子们先唱戏,等到时机合适会将脸贴近盒子一吹,粉末扑在脸上,立即变成另一种颜色的脸。

这两种变脸的法子比较少用,常见的是扯脸。

不光抹脸还是吹脸,用的都是戏子们本来的面皮,它变幻不是很激烈,也不会变化很大。

扯脸不一样,它是事前将脸谱画在一张一张的绸子上,剪好,然后每张脸谱上都系一把丝线,再一张一张地贴在脸上,丝线则系在衣服的某一个顺手而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到时候随著剧情的进展,在舞蹈动作的掩护下,一张一张地将它扯下来,就像是有机关一样。

再就是运气变脸,能做到这点的是戏子中的高手,能凭借真气改变脸上颜色。

一般没有戏子能做到运气变脸,因为有这修为的人不屑去做戏子以逗人欢乐。

当然凡事有例外,人多了什么鸟都有,有些修士便愿意混迹市井、扮猪吃虎。

曹玉清不是这样的高手,他也能运气变脸,但只能全脸变三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

这在戏台上用处不太大,只能用来表现戏中人的后怕。

他的拿手好戏是用机关鬼脸来变脸,而他所用这一套鬼脸是他从小拜师后苦练技艺又苦寻匠人才做成的,用他的话说整个锦官城就这一套:

一套鬼脸三十六张脸!

寻常会变脸的都是八张脸,能做到十六张脸的已经是高手,而他能变幻三十六张脸,这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就靠这招,带着戏班子在锦官城内外吃的盆满钵满。

结果这次在灌县一户财主家里要登台表演了,他却发现这宝贝鬼脸不见了,可把他给吓坏了。

鬼脸平时是他最信得过的大弟子亲自看守背负,于是他问大弟子鬼脸哪去了。

大弟子一番琢磨,最后一拍额头说可能是他这次来灌县途中去解手,然后不小心把鬼脸箱子给丢在了解手地。

曹玉清差点被气死,但事情已经发生,他又快要登台了,便没有责备弟子,而是让这弟子赶紧去把鬼脸找回来。

鬼脸安然找回来,并且没有耽误事,因为曹玉清是压轴师傅,他的表演最后上场。

等他上场表演,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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