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轻响。
青花缠枝茶盏与杯盖交击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奇异,但在这寂静的室内,听来却很明脆,脆得令人心惊。

我看向那双素来稳定难得失措的手。

“怀素……你说什么?”

我笑起来,果然不愧是名闻天下的燕王,心神何等坚毅啊,这般突如其来,也换不来他的彻底失态,语调居然还很稳定,语气也颇无辜。

眨眨眼睛,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哦,开个玩笑。”

“唔,”父亲却没有松口气,满含诧异的眸子依然上下梭巡,“你开这样的玩笑?”

我突然对他的试探与迂回的态度心生厌恶,他在做什么?我又在做什么?我们是父女,理应互相信任互相坦诚,就算不能父慈女孝,也不该是这般,处处心机时时欺骗步步防备着相处。

冷下脸,我站起来,“不相信是吗?说实在的我也不相信,不过今天你宝贝儿子那番话,让我终于不得不相信。”

“朱高煦是怎么知道我在昆仑的经历的?又是怎么知道我去见建文的?我确信你没有安排探子跟踪我,那么这么快你们就得到了我的确切消息,谁告诉你们的?”

父亲的脸色有点白,控制着自己,将茶盏轻轻放下。

“沐昕不会给你飞鸽传书,师傅自然更不会,我原本怀疑过与我同行的方崎,她是最可疑的,然而昆仑紫冥之行后她与我们分手,独自一人向天山去了,师傅跟着她走了一段路,他告诉我,方崎没有问题。”

“我自然相信师傅,我也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师傅被伤那件事,是贺兰悠所为,然而无论是贺兰悠,还是师傅,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我原先以为师傅顾忌着贺兰悠与我的朋友关系,怕伤我的心,所以不愿对我说明,后来我想清楚了,师傅真正顾忌的不是贺兰。”

我冷笑,看着父亲平静神色,以及和平静神情极其不符的如暗火燃烧的眸子。

“他顾忌的,是你。”

“他不愿我知道,我的亲生父亲,要杀我的师傅。”

“而贺兰悠,是你的盟友,他一直按你的意思行事,对吗?”

我盯着父亲,瞳孔收缩,想用针尖般的目光,看穿他深藏于重重暗昧下的心,并刺痛他。

“嗯,现在我们回想下当初,贺兰悠初次与我相遇,是在你上山之后,我一直奇怪他是如何闯过山庄重重机关,摸到丹房所在的,现在想来,他是你带上山的,难怪他后来是出现在你的马车底,真是轻车熟路啊。”

“我们到江南,原本不是打算经由荆州的,是贺兰悠提议,才改了道,想必那时你已得到建文要对湘王下手的信息,特意要贺兰悠带着我,直接目睹湘王宫惨变,好在将来对景时,激起我对你安危的担忧,不致再一味与你赌气。”

“如果我没有遇上沐昕,想必贺兰悠最终也会想办法把我带到北平交给你,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也不想去关心,我只知道,其后,贺兰悠便离开我,去追杀近邪。”

“如果说前面种种用心,只不过是贺兰悠帮助你得回女儿,保护女儿,并无恶意,之后发生的事,就是你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愿了。”

我微微的笑起来,看着父亲隐忍着紧抿的嘴唇,“你做了什么?嗯,在大同府,贺兰悠,或者还有你的手下,使计埋伏欲杀近邪。”

“千年鹤珠王府里就有,你不说,王妃自然也乐得不说,你想要他死,如果不是那几天我和沐昕始终没离开近邪,将他就近留在我住处照顾,只怕你还会下手。”

“贺兰悠是有几分情义的,”我目光微黯,轻轻一叹,“他想必认为,他助你杀近邪的任务已完成,至于对方死没死,不关他的事,而我为救近邪宁可去拼命,他自然不能眼睁睁看我去找死。”

“想必那时你也很无奈,你没想到近邪没死,也没想到我为了救师傅真去了昆仑,你不想害死自己的女儿,所以对贺兰悠救人的举动,也就罢了。”

“这就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贺兰悠杀人又救人,行事自相矛盾的原因。”

“现在,”我漫步走到父亲身前,俯下身,看进他的眼睛,“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近邪?”

——

你为什么要杀近邪?

我问得平静,心内却有无数浪潮翻滚。

愤怒,失望,心寒,无奈……种种情绪如块垒,堵在我胸口,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无法体味清楚自己的心境,是为被父亲欺骗而伤心,为师傅被自己的亲人伤害而愤怒,为师傅苦心遮掩而感动,为贺兰悠是与父亲勾结而心寒,为贺兰悠对我尚有几分情义而辛酸……我不知道自己,该以如何的神色,应对这一刻我思索了很久的责难。

所以我唯有平静。

难得的是,父亲也很镇定,虽然握紧茶盏,发白而泛着青筋的手多少暴露了他内心的惊颤,然而他依然坐得笔直,军人百战沙场锤炼出的强大坚毅心神,使他不惧生活中一切意外。

他深深吸气,回望我,良久道:“怀素,我知道你迟早会知道,可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知道了。”

这话象顺口溜,我笑起来,“你一直不想低估我,一直视我为重要的女儿,但你却一直在做着挑战我耐心的事。”

父亲浓眉一轩:“但我毕竟是你的父亲,亲疏有别,你要为了你师傅来责问你父亲?”

哦,居然反将一军,我冷笑,“对,亲疏有别,所以我觉得我做得很正确,我为亲,来责问疏,有何不对?”

“你―――”父亲气结,“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实话!”我冷冷转过头,“我十八年生命里,前十年是娘的,后七年是师傅的,只有现在这一年,才勉强有你的份,娘养育我,爱护我,师傅教导我,关心我,他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娘去了,我没有办法挽留她,这是我一生不可磨灭的痛,所以,我不能再让任何人,伤害师傅,包括你!”

我想我的目光如果是剑,这一刻父亲必已千疮百孔,“我有生以来,你给了我什么?抚育?关怀?爱护?陪伴?有吗?都有吗?既然都没有,你凭什么认为你是亲,而师傅是疏?”

父亲终于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怀素,枉我待你……”

“你稀罕的,你以为是好的,我并不在意,”我挥挥手,如拂去粘在衣上的尘埃,“无论是十岁前的珍宝珠玉,还是十岁后的年年探视,你所做的,永远不是我真心在乎一心渴求,十岁前,我想要个父亲,不需要荣华富贵彪炳天下,只要能一家相守,只要能令娘不致寂寥着寄人篱下,只要能使我脱离被人蔑视的私生子生活,我就心愿已足。十岁后,我生命里最重视的人已经远去,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而你,那个时候再冒出来,说是我父亲,哦,抱歉,你这个父亲,来得太迟了,错过了我最需要的时期,父亲对我的意义,不过是血脉所系的必须责任了。”

低垂的目光所及,父亲的衣角微微颤抖,连指尖也在发颤,他一定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我微笑着,嘴里却象塞了半斤黄连,我气到他了,他相信了我的话,很好,我必须不在乎他,刺痛他,否则,他不知道还要对我身边的人,做出什么事来。

至于我自己,我想忘记某种心痛,为了保护重要的人,我不得不和娘说对不起,今天的这一席话,娘在天之灵,一定不愿意听见。

但开了头,就必须得到我想要的结尾。

我微笑,给父亲最后一击,“其实最后一个问题,也不是问题,你为什么要杀他?是因为娘亲对吗?”

父亲重重一震,被我击倒,仿佛永远挺直的腰背突然软了下去,瘫在了椅中,我静静站在他身前,不急不忙的等他,半晌,听他嘎声道:“你不要乱猜!”

我笑得恶意,“好,我不乱猜,几十年前的旧账,我真要想知道,未必一定就得通过你,我今天和你说这些,本就不是问为什么。”

父亲抬眼看我,这一刻他眼神如此陌生疏离,看得我心中一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闭闭眼,摒弃内心混乱思潮:“我要你发誓,答应我两件事。”

沉默。

半晌后,父亲声音萧索:“你说。”

“第一,永不伤害我身边任何一个我在乎的人。”

再次沉默,良久,父亲语气酸涩的答:“好。”

“第二,别对贺兰悠过河拆桥。”

父亲霍然张开眼,目光灼灼的盯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给他一个无辜的表情:“我并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合作关系,但是,我了解贺兰悠,也了解你,所以,我不希望将来有一天,会看到贺兰悠被你给灭了。”

悠悠一叹,我道:“其实这第二个要求本可包括在第一个要求内,可惜我心里总有预感,贺兰悠将来与我的关系,只怕没那么温良恭俭让,为了避免自己后悔,我只好先把要求提出来算了。”

父亲苦笑了笑:“你操心你操心他,唯独不操心我,你怎么不怕,贺兰悠某一天灭了我?”

我挑眉:“可能么?不过你放心,我虽然不喜欢操心你,但也不会坐视别人伤害你。”

缓步走到窗边,注视不远处花墙上的紫藤,清丽明艳的颜色,并不能稍稍点亮我内心的黯然,“我先前已经用事实证明,我有与你谈判的资格,所以,对于我的要求,你若不愿,我不勉强,我们恩断义绝便是,但你只要应了,便不可出尔反尔,否则,我有的是机会,让你后悔。”

“哐啷”一声,父亲拍碎了几上茶盏。

凛凛寒气扑面而来,百战将军于飘杵血海里凝练出的杀气与威严,竟似有如实质,剑般逼近我眉睫。

我连眉毛也未曾动上一丝。

我触犯了你的尊严了么?我挑战了你的限度了么?你终于彻底愤怒了么?

也好,正好给了我离开的理由。

这红尘之大,四海之广,我未必一定要把自己不甘不愿的栓在这个所谓的家。

如果能够不必亲自去面对那两难的境地,我想我会觉得幸福得多。

可惜父亲不给我机会。

他控制自己的能力太好,或者说,他太过重视我的存在?

只是转瞬之间,父亲的怒气便已被他自己压下,他甚至挥袖一拢,将飞溅的碎片都归拢在一起,面上神色也已恢复日常的庄重端肃,仿佛我刚才出口的言语,毫无令人难以接受处,只淡淡道:“我答应你。”==

一步迈出门外,迎上直射的阳光,我硬生生逼回了泪水。

不想去想父亲现在当是何表情,想必是有些伤心的吧,我相信他坚硬如铁的心里,其实有着娘和我的位置,甚至也许无可替代,然而,我终究不能不伤他。

无意识的拭了拭额上的汗,我慢慢回流碧轩,却在半路上,被人拦下。

“世子请郡主一叙。”

微微一怔,然而瞬间便收敛心神,我向那侍从一笑点头,那人顿时一呆。

“好,烦请带路。”

世子的宸华居和流碧轩不同,建筑朴实古雅,树木虬曲劲健,颇有几分意趣,且殿堂廊阁入口处多不设台阶,只以缓坡代替,想必是为了方便不良于行的高炽出入。

垂幔重纱的凉亭内,新茶方沸,两个青衣垂髫的清秀小婢正蹲身斟茶,同样眉清目秀的小童侍立两侧,眼观鼻鼻观心的显示出良好的教养,而端坐主位的男子,面容和善,温和的看着我。

碧玉杯里,茶香袅袅,蒸腾的雾气漫漶在他眉目处,一时看来有些遥远。

见我过来,他无声一让,我颔首相谢,老实不客气的坐在他对面。

小婢奉上茶来,我谢过端起,细细端详,见杯中茶叶苍翠润绿,经沸水冲泡复展如生, 初时婷婷地悬浮杯中,继而沉降杯底,如玉轻坠,香气清冽。

轻抿一口,赞道:“好,汤色鲜亮,其味醇厚,饮之如绝世伶人之花间吟曲,一唱三叹余韵悠然,可谓天上人间,想必以青花瓮储梅端雪,山巅柴燃紫砂壶,再加上这南方玉露名茶,方可得此人间至味。”

朱高炽微微一笑:“妹妹果然识见不凡,也只有此茶,方配得上妹妹的玉质仙姿,骨逸神清。”

我听得他称呼,心中一动。

面上却不动声色:“不敢当世子夸奖。”

朱高炽缓缓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温和平实令人如沐春风,可我不知怎的却突然心下一凛,听得他道:“妹妹何必这般客气,我还没谢谢妹妹的一番好意呢。”

我一怔,他谢什么?为刚才我和父亲的对话?为我推荐他守城并应允相助?离和父亲对话完不过数刻功夫,他如何就这么快知道了?

放下茶盏,直视他双眼,我打量半晌,恍然笑道:“是妹妹蠢笨了,竟然---一直低看了世子。”

他笑,面上依旧温和,“无妨,被低看,总比被高看成为众矢之的好。”

我深深凝视他,终于明白虽为嫡长子,但生有残疾不良于行的他,是如何在同为嫡子,锋芒毕露文武双全的朱高煦光芒逼视下,依然稳稳坐着世子的位置了。

光这份城府心计,就绝非跋扈凌厉的朱高煦可比。

他的耳目亲信,在这府邸中,占了多少?正堂的谈话,转瞬就到了他耳中,这是何等的隐蔽强大的力量?

对面,朱高炽姿势优雅的在饮茶,语气诚挚,“妹妹在这府中,受委屈了,以往我不知道妹妹心田,未免审慎了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任妹妹再受一丝闲气。”

我一挑眉,他这话什么意思?结盟?示好?他为什么要与我挑明了说话?

朱高炽轻轻挥手,婢子小童立即施礼退下,他状似无意的笑看我,“高煦是个莽撞性子,妹妹教训得很是,我看妹妹还是个大度守礼的,不然……”

他话说了一半,微笑不语,只静静看我。

我呆了一呆,忽觉心中一冷,细细一想,顿时大怒。

他知道那日回鸾殿外所发生之事!

强烈的愤怒与耻辱狂浪般突然卷起,令我连搁在几上的手指都在发抖,紧缩的心犹如被巨手攥紧,我咬紧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给对面的人看见我难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愿回忆与面对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里,被心怀叵测的窥探,衡量,讥笑,从此口传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窃窃私语里被定论或推断,以作为那些案头众多卷帙信息机密中的某一桩。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轻描淡写说了出来,这一刻,我突起杀机。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来要挟我。

如此无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应该,杀了你?

深吸一口气,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念着他是我的异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记他是父亲的长子。

他可以不以我为亲人,我也没把他当亲人,但我不能不顾及父亲的心。

我缩紧在袖里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团。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看向对面,朱高炽神色安详的看我,看起来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这是我的禁忌,为何会这般轻易的就说了出来?他不是想向我示好么,为何要触怒我?

心念一转,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冷血与权欲,他根本没将弟弟欲欺辱姐姐的人伦大罪看在眼里,只是以为,我针对朱高煦,献计父亲,目的是和他一样的。

他已经看出父亲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寻上我,以所谓的安慰同情,意图与我心意相通,合纵连横,打压朱高煦,稳固世子地位,与我获得双赢的战果。

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我无声的笑,然后,便是高燧,再然后,便是所有能威胁他地位的人。

心里泛起微微的悲哀,父亲,这就是你的儿子们。

所幸,我不曾与你们一起长大。

所幸,你抛弃了我。

一丝微笑从我眼角缓缓洇开,我想我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诚恳的,我端起茶,遥敬对座和蔼亲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从今以后,全仰仗大哥照应了。”

他满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庆功酒的得意姿态,一饮而尽。

我的一抹寒意凛然的笑,掩在同时举起的玉杯后。

朱高炽,你很幸运,懵懵懂懂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对父亲心怀内疚,只怕刚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经,废了你。

想利用我,是么?可是你觉得,你配么?

——

回到流碧轩,近邪已经在等我。

我疲惫的靠在门边,问他,“师傅,你觉得我回北平对不对?”

近邪不答,他银亮的白发如水泻在肩头,白得纯净,我心中一软。

喃喃道:“师傅,对不起。”

近邪一震,缓缓回头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诧异,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现出思索的表情,半晌问道:“为什么?”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亲要暗杀你……师傅,你应该告诉我,或者……你可以报仇……”

近邪怔了一会,忽然转过头去,疾声道:“不是!”

我的泪刷的涌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撑自己,我摸索着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泪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却有一双手,温暖稳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银发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静悲悯,语言却依然简洁:“不必。”

我以手支头,沉思不语,半晌点头:“师傅,这辈子,我想我终究是要欠着你的了。”

近邪松开我,他清澈明锐的双眸,透过我,远远看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温柔的。

“不,我心甘情愿。”

我抬起头,看着近邪那温柔而奇异的神情,我知道这一刻他看见了娘。

那个他牵记一生,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女子。

这刹那的沉默如此温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岔开话题:“师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摇头。

我皱眉沉吟:“我总感觉,他已经来了,就在这附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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