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沈安扛着十来斤米,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条二三斤重的肥肉膘,进了府学后街。
“师娘!”站在还算像样儿的院门口,周沈安扬声叫道。

“唉。”还余下一半的厢房里,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出来,“是周二郎,你这是干啥?咋又拿东西来了,昨儿的饼还有呢,还没吃完。”

“先生的病好些没有?”周沈安将那条肥肉膘递给老太太,拿下那袋米,左右看了看,踢了个小凳子靠墙,放好米。

“是二郎啊,又来送东西了,你昨儿送过一趟了。”厢房最里面,架着个破竹榻,一个五十来岁老者一点点撑起来。

“先生好点儿没有?刚刚我路过应大夫家,看他搭了个棚子,开诊看病了,我跟应大夫说了,让他得空的时候,过来给您诊诊脉,开几幅药吃吃,就能好了。”周沈安蹲在破竹榻前。

这破竹榻用几块砖架着,看起来摇摇晃晃,老先生又挪了挪,竹榻就跟着又摇起来,周沈安下意识的伸手扶住竹榻,以免它倒塌下来。

“你哪儿来的钱?你家里?是周二郎吧?我这眼睛,看不大清,我听着这声音是你。”老先生挪着坐好,用力的看。

“是二郎,二郎还拿了一条肉,有两三斤重,还有米,一大袋米!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拎着肉,看着米,一下子精神多了。

“我找了份活,挺挣钱的。”周沈安站起来,手伸到破烂的长衫底下,解下一大串铜钱,“这是半吊钱,师娘拿着,买菜买柴。

应大夫那边,我跟他说过了,诊金还有药钱,回头我跟他结,您不用管。”

“你哪儿来的钱哪?”老太太接过半吊钱,压的半边身子往下一沉,更加惊讶了。

“二郎!你哪儿来的钱?你干嘛去了?你可不能……”坐在破竹榻上的老先生急了。

“先生别急,师娘先把钱收好。

“靠东门那边,有户有钱人家,在咱们扬州城有十几处宅子,现在拿出钱,要重新起宅子,找人画图样儿,制度安排楼阁亭台。

“我就去应了,画了几处宅子,难得她都看上了一张,得了些银子。”

周沈安急忙解释道。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头,你又不笨,你要是把琢磨楼台园子的这份心思,都用到文章上,你早就……”老先生一听就急了。

“先生别急,我用在文章上了,真用了。现在这会儿,不是非常时期么,咱们先得吃饱了,才能念书呢。”周沈安忙陪笑道。

“老头子,这都啥时候了,都快饿死了,唉,你还唠叨这些没用的。”老太太四处找了一圈,将那半吊钱塞到老先生枕头下。

“挣够吃饭钱,你别再分心了,把心思都放到文章上。

咱这扬州城,遭此大难,大难不死的,都有后福。

今年说不定要开恩科,今年就是大比之年,这恩科不用开了,咱们扬州,必定要多取不少人,这是惯例了。

你得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用功,秋闱中了,再怎么,你就是官身了,往后,就算春闱屡试不中,那也……”

老先生揪着周沈安,急急的交待道。

“我懂,先生放心,我都懂,都记下了,先生安心养着,让师娘熬些米油给你先补一补,先生先好起来。

咱们扬州城里,现在已经很热闹了,粮行肉市,都开了,各家店也都开了。

刚才我买米的时候,米铺的洪掌柜问我先生怎么样了,问先生的学堂什么时候能开,说他家大小子早上还问他,要来上学。

洪掌柜还说,您这学堂要是还开,他就先把束脩送过来。

您赶紧好起来,回头我找几个人过来,把学堂院子清出来,先搭个棚子,您先把学堂开起来。”

周沈安笑着岔开话题。

“多亏了二郎,等你群弟回来……”老太太抹着眼泪。

“别提他!别提那个孽种,他哪还能活着回来?你看看这仗,这仗……”老先生眼泪淌出来,“这人死的,哪是人哪!别提了。”

“不提了不提了。”老太太转过身,强忍着哭声。

“群弟肯定能平平安安回来,群弟要是回不来,我给先生和师娘养老送终,群弟走前,都托付给我了,师娘别哭了,先生保重自己。

东门东家那边,正忙着,我就不多陪先生说话了。

这些钱,师娘只管用,别省着,米也别省,该吃多少就吃多少。

街角那个小菜市,卖菜卖柴的都有了,师娘去买些,我先走了,明儿我再过来。”

周沈安边说边站起来。

“你家里都安顿好了?你娘没事儿吧?”老先生伸手拉住周沈安,问了句。

“都好,先生放心,先生赶紧好起来,赶紧把学堂开出来,开出来就好了。”周沈安站起来,弯腰替老先生掖了掖被角,辞了师娘,急匆匆走了。

他得赶紧赶到东门里那处宅子。

那位有钱的女东家,昨天交待他今天准时过去,他可不能晚了。

周沈安急急忙忙赶到东门里李桑柔那处宅子,贴在院门口,斜看了眼挨着门框,放在门里的那只大滴漏,舒了口气。

没晚,早了半刻钟,正正好。

周沈安扶了扶头上的破幞头,紧了紧腰带,从头到脚理过一遍,这才上了台阶,进了院门。

这会儿还早,院门里两长排长凳空空无人。

二门门槛上,坐着那位天天看着叫人的愣呵呵的汉子,正捏着根不知道什么棍儿剔牙。

见周沈安进来,大头忙拧头往院子里喊了句,“老大,那个姓周的书生来了。”

“请他进来。”李桑柔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

“周先生请进。”

听到个请字,大头立刻就客气了,从门槛上跳下来,欠身往里让周沈安。

“不敢当不敢当。”周沈安赶紧冲大头拱手欠身,侧着身子,小心的从大头身边挪过去。

这一伙人,有钱这一条,他看出来了,肯定不是一般的商家有钱人,这一条,他也看出来了。

他们这院子里,可是满院子的刀枪!

“先生请坐。”李桑柔从廊下椅子上站起来,冲周沈安拱了拱手,笑让道。

“不敢不敢!”周沈安急忙长揖还了礼,拿捏着坐到李桑柔旁边的椅子上。

“这两三天,我统共收到了十六张宅院图样儿。”李桑柔直入正题,一边说,一边接过蚂蚱递过来的一大卷图纸。

“十六张中间,只有一张是你的,就是这一张。”李桑柔抽出最上面一张,卷起放到旁边,指着其余十五张图,笑道:“请先生替我看看这十五张图,你觉得这些宅院园子安排,哪些巧妙,哪些不大好,随便说。”

周沈安不安起来,“东家,这都是……”

“图上的姓名,我都糊起来了,你只看图样,只说图样,不用管是谁画出来的。”李桑柔打断周沈安的话,笑道。

周沈安犹豫了下,咬牙道:“好。”

接过厚厚一卷图纸,周沈安站起来,将图纸摊在长案上,四角用镇纸压住,弯着腰,仔细看起了最上面一张图。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等他看好。

“这处宅基,我记得去看过,跟着那位马爷。

“这块地儿,有些个狭长,特别是中间这里,宽只有两间半堂屋,这张图还是照东西厢安排,虽说没错,可盖出来之后,这中间的天井,就太狭了,令人郁结,与风水上也不大好。

“前面偏出来的这一处,这一处,把后墙做成影壁,我觉得极好,虚虚实实,巧妙极了。”

仔仔细细看过,周沈安指着第一张图,点评道。

“嗯,那中间的院子,你有什么主意没有?”李桑柔没站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沈安问道。

“不如,把西边厢房,做成半间,让出一半给天井。这样,从外面看,就是一面高墙,从天井里看,又看不出西厢只有半间。

这西厢做成书房,贴后墙放满书架,倒是处雅致地方。”

周沈安仔细想着,笑道。

“嗯。”李桑柔笑着,只嗯了一声。

周沈安卷起第一张图,开始看第二张。

一张张点评完,已经将近中午。

“周先生果然是极擅长制度宅院园林。”李桑柔看着周沈安卷起最后一张图纸,笑起来。

周沈安一个怔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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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听过你。”李桑柔笑着解释了句,看着周沈安笑道:“先生早就考过了童生试,今年秋闱,先生准备下场吗?”

“下场总得下场。”周沈安一脸苦笑,“我十六岁那年就考过童试,之后,直到现在,三十出头了,屡考屡败。我念书写文章上头,天份有限,可是,考,总归要考一考。”

“先生这十几年,就靠府学那些廪米为生?”李桑柔打量着周沈安。

“是。”周沈安一个是字答的有些羞耻。

“我这里有份活,要不,先生接下来吧。”李桑柔笑指着那一大卷图纸,“这些图纸,照先生刚才说的,让他们修改。

”除此,我还有些宅子,都交给先生,由先生统总看着制度房舍园子,修建的时候,也请先生看着,随时调整修改。”

周沈安一个怔神,“东家还有宅子?东家统共有多少宅子?”

“挺多的,我没算过,好像这半座扬州城的宅子,都是我的。”李桑柔慢吞吞道。

周沈安眼睛都瞪大了,“您?”

“我要打理的产业很多,没空儿一直耽误在这些宅院上,可我又不想把这些宅子盖的乱七八糟,丑陋不堪。

扬州这么美丽的地方,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希望我的宅子,不说给这扬州城添光增色,至少,得让人看着顺眼吧。

所以,建之前,我找人制度图画,可制度宅院园林这事儿,极其高深,真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这几天看下来,就先生制度的那处宅院,我最满意。

所以,我想把这半城的宅院,都交到先生手里,由先生统总。

只是,这些宅院园林的制度,先生不要一人独揽,最好把这些宅子多安排出去,先让他们看着安排,最后由先生拍板,这样,大家都能有口饭吃。”李桑柔笑道。

“那得不少年……”周沈安有些乱,他实在没想到。

“不急,慢慢盖,慢慢修,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行。”李桑柔笑道,“我们不急,不和急着修宅子的人抢工匠。”

“东家,”

“他们都称我大当家,你要是愿意接,具体细务,让大常跟你说说,还有你的工钱。”李桑柔笑看着周沈安。

“好!”周沈安犹豫了一瞬,就答应了。

他对秋闱,早就绝了念想,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半技之长都没有,当清客伴读,他不够机灵有趣,就是卖酸文,他都没那份捷才,卖十篇被人家退回来九篇半。

实在没有别的生路,他只好一年接一年的赖在府学,靠着那几石廪米过活。

如今,有这半城宅子的活计,说不定能挣够后半辈子的饭钱,反正,他没媳妇没孩子,就一个老娘,吃得少穿得少。

看着周沈安跟着大常进了厢房,孟彦清站过来,看着厢房赞叹了句。“大当家眼光真好。”

“咦,这人不是你先看中的么?”李桑柔看着孟彦清,扬眉道。

“啊,是啊是啊,我是说,这人真不错。”孟彦清一脸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我让窜条跟着他看了两天。

前天,他从咱们这儿领到了五两银子,换了铜钱,买了米送回家里,先去了他启蒙的先生家,送了几只饼,一捆柴,接着挨家看他府学的先生、同窗,送了米,或是给了钱。

他那五两银子,大约不剩什么了。

窜条跟府学的老杂役打听了,说在府学里,一直是他揽总各种杂务,任劳任怨,人缘极好。

你眼光确实不错。”李桑柔解释了几句,看着孟彦清,夸奖了句。

“大当家过奖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孟彦清笑容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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