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逍用自己的方式悄悄联系了李南。李南这人,训练时、出任务时,凶猛、严厉、霸道得像个魔鬼,私下里相处,他就一副懒散相,能坐绝不站,能躺绝不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唱个歌跑调到北极,随你开涮、打趣,夜剑里的兵敬他畏他又无法不喜欢他,因为他经常矛盾得像人格分裂。
李南在广州出任务,似乎很轻松,午夜时两人就视频通上话了。李南眯着眼,有些意外。栾逍现在的任务不归夜剑管,按规则,在这期间,两人不应该有交集。

栾逍用了私下相处的称呼:“南哥,你能帮我查下我现在的同事诸航的资料吗?所有的。”

李南冲他笑了一下,那双眼仿佛一对黑白分明的钩子,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是看,并不搭腔。这小子有点意思,很少看他情绪化,不管心里是欢天喜地还是怒气冲冲,他都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抬下眼,矜持得不动声色,让人摸不清他的底,这也正是自己欣赏、看重他的缘故。

栾逍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在过去的几小时,虽然心乱如麻,他却没有慌不择路。与诸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遍遍地理,似乎有个答案将要跃出水面,他还是选择放弃,转而向李南求助,免得自己再一次陷入误区。李南笑得那么邪气、诡异,是不是说他认识诸航、了解诸航?能让李大校这么关注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他听到自己苍白地辩解着:“知根知底,我才能决定如何更好地完成任务。”

李南勾勾嘴角:“栾逍,你是新兵蛋子吗?我还不知道我教出来的兵,查个人还要找人帮忙。”

“以我的能力,查不到我想要的。”栾逍心脏骤然剧痛,他承认自己犯了心理学上的大忌——晕轮效应。晕轮效应是指在人际交往中,人身上表现出的某一方面的特征,掩盖了其他特征,从而造成了人际认知的障碍。所谓“一俊遮百丑”,就是这种症状。很多人认为漂亮的女人必然有非凡的智慧和高贵的品格,以点代面,让主观偏见支配的绝对化倾向,事实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在536初见诸航,她俏皮的笑脸,诙谐的语气,都给了他不同的感受。也许在那时,他的思维就被定格了。诸航对思影博士说她结婚很久,他以为那是一个借口。其实她没有说谎,而是他根本不愿往那方面想。这样的性情怎么可能已婚,怎么可能是一位母亲?他的认知里,妻子、母亲应该是他自嘲地一笑,大概是那种中年大妈样的吧!“她是卓帅的”他问不下去,脑海中闪过卓绍华握着他的手,言辞恳切,神态郑重。那哪是首长对部下的叮嘱,分明是丈夫担忧妻子安危的一再恳切的叮咛。还有他送过她回家,那个方向蛛丝马迹,都可以追寻的,人家也没刻意掩饰,是他忽视了。

李南兴奋地拍了下桌子,很是骄傲:“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的兵就是我的兵,绝不是吹的。”

栾逍全身的力气都像蒸发了,如他对诸航前所未有的欢喜,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苦涩与讽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已经不想了解了,可是耳朵却竖着,生怕错过李南口中吐出的一个字、一个词。

李南晃着两条大长腿,眉梢一吊,眼角一挑,甚至不必哼出声,隔着屏幕,栾逍都能感知他浓郁的嘲讽气息。“不好说,她背景特别复杂,有些事我具体也说不清。我有种感受,卓绍华娶她,有点以身饲虎的意思。”

“啊?”栾逍被这个答案给弄糊涂了。不管诸航有没有结婚,那性情在那儿,能复杂到哪里去?

“这样说吧,如果不是卓绍华收着她,说不定她就是全球通缉的大黑客。”

栾逍屏住呼吸,他没听错吗?李南在那边又拍上桌子了:“你没必要被她的身份吓住,你是在出任务,又不靠她升官发财。如果她为难你,你就抬出我的名号。拐来拐去,她还要叫我一声大哥呢,我替你教训她。”

“她很好。”栾逍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心里已是惊得山崩地裂,他极力克制着、忍受着,真想冲到射击场,一口气打上几百发子弹,把靶子射得千疮百孔,这样,心情应该会慢慢平静,波澜不惊。

“她再好也是个危险品,别靠太近,做好你分内的事,争取早日归队。”李南面无表情地说话时,就像只躬着背的猎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凌厉的冰山般的寒气。

危险品这个比喻很确切,栾逍关上视频,低头默立,站成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

第二天他去宁大,办公室一开门,刚放下包,诸航就冲了过来,朝气蓬勃地问道:“栾老师,你昨天说的化验结果是?”

栾逍看着她,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大大咧咧的神情。他问自己,怎么会看走眼呢?“哦,是四季豆没炒熟。”他很满意自己的表现,声线清冷,心如止水,不动声色,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冷漠、苍凉。

“没炒熟的四季豆怎么了?”诸航不明白。

“有点小毒。”新闻媒体还是嗅到了风声,校领导为了防止事态恶化,给了个不痛不痒的答案,似乎是厨师的无心之错,实际上是菜里被人下了点化学物品,量很少,不会要人性命。校方已经悄悄报了警。

“这样啊!”诸航蹙着眉,不愿接受这个结果。

“你以为是?”

诸航很是失落:“我没什么以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哦,学生们还有几天就能回校上课了吧?”

“嗯,后天就全部出院了。你今天有课吗?”

诸航点头,说起上课,她现在总是斗志昂扬。

“你儿子很可爱!”逼自己这样说话,栾逍的心都抽搐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更谈不上伤害,这一切只不过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诸航美滋滋地笑了:“小时候还可爱呢,我总叫他坏家伙。我女儿也可爱的,不过有点多动症。我和她一起,音量都是高八度。”

连女儿都有了,这位妈妈真年轻。栾逍感觉裂了两半的心都快碎成粉末了。“活泼聪明的孩子都爱动,你越不让她去做,她越是要做。她那样子,是想看你的反应,你就像她玩的一只小白鼠。”

“那我顺着她的意,她就会不闯祸了?”

“应该吧!”

诸航两眼的星星闪闪:“栾老师你懂得真多,有时间我要向你好好请教。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认识你,我真是太幸运了。我先去上课。”

我呢,遇见你,是一种不幸吗?栾逍无语问苍天。

诸航今天的课仍然放在报告厅,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她已司空见惯、处变不惊。她特地细细地扫视了一圈,在角落里找到了王琦的身影。察觉到她用目光在问好,他立刻低下头去。当诸航在黑板上板书后回头,那个位子坐上了另一个人——宁檬。

诸航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宁檬风情万种地送了个飞吻过来,她隔空接住,随即人就有点走神了。不过,有冯坚维持秩序,课还是平稳地画上了句号。越过涌上来提问的学生,诸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了宁檬面前,两人夸张地拥抱,各种恶寒地示爱。“亲爱的,想死我了。”

“猪,我也好想你。”宁檬娇媚地噘起红唇,端详了诸航几眼,“别说,还挺有学术范儿的。人气很旺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个空位。”

“那当然,我是谁啊?”诸航扬扬得意。

宁檬啐道:“上下五千年,换哪个年代,你都是猪。”

曾经领教过诸航作风的学生全傻了眼,这人向谁借了胆,竟然敢这么嘲讽老师?冯坚更是挽袖子叉腰,准备开打。

诸航连忙安抚道:“我大学同学,宁檬。知道柠檬吗?青涩的果子,所以这人看谁都红眼,说话酸溜溜的,妒忌了。”

众人都乐了,原来是闺密情深,不过画风不太搭,这枚果子走的像是熟女风。

诸航有快三年没遇到宁檬了,她觉得宁檬像有变化,又像没变化,衣着还是那么时尚,妆容还是那么精致,身材还能算得上是曼妙,但气质这种无形的东西,她不知道如何形容。宁檬的眉不自觉地拧下,有种叫作幽怨的气流时不时掠过。

“你是来宁城出差吗?”诸航领着宁檬在宁大转了一圈,找了张长椅坐下说话。

宁檬掸落裙子上的一片落叶,撩开散在额前的发丝:“不是,我是来旅行的。”

“顾医生也来了吗?”

“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可以出门旅行吗?旅行又不是旅游,本来就是找的一份宁静、自在。”宁檬突然呛声道。

诸航噎住,没敢接话。宁檬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一会儿偷偷给小艾打个电话。好不容易见面,不能任由气氛僵着,她忙换了个安全的话题,“行李在哪儿,我给你订酒店去。”

“有朋友订了,我就是过来看下你。要是来宁城不和你见个面,你一定会和我绝交。”刚才的态度,宁檬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讨好地放缓了语气。

“绝交是小女生玩的把戏,我才不会轻易地放过你,绝对把你往死里揍。”诸航摩拳擦掌,很是认真。宁檬仰头看傍晚的天空,幽幽地叹了口气,像诗人般喃喃道:“这世上大概只有友情才会永恒吧!”

诸航酸得牙都要掉了,啪地给了宁檬一巴掌:“别在这儿伤春悲秋的,说,晚上想吃什么?”

“吃什么不重要,在这附近找个安静的地方,咱们好好聊会儿。我朋友九点来接我。”宁檬似乎怕诸航生气,说得小心翼翼的。

“这儿的餐馆,学生喜欢,白领不一定入眼哦。”诸航开玩笑道。宁檬回道:“死相,谁不是从学生过来的。”

其实,附近还是有几家不错的餐馆的,有包厢,有轻得像浮云般的音乐,有特色菜,店面干净,服务小妹笑容甜美。诸航斟酌着,点了几道代表宁城口味的菜,一道道端上来,宁檬挑剔太甜、量太少,诸航瞪一眼过去:“爱吃不吃,反正我埋单。”

话这样讲,还是把服务小妹又召来,另点了一份生菜牛肉粥,牛肉是水乡安镇散养的水牛,生菜是郊区生态园里无农药无化肥的纯生态蔬菜,粳米是今年刚收获的新米,再加上少量的盐、香油、葱末、姜末等,先旺火煮沸,再文火熬煮。这粥暖胃,蛋白质高,口感清爽,爱俏的美女们都在入冬后来这儿点上一碗。

这粥还是思影博士推荐的,诸航一直没机会来尝尝。等到粥端上来,诸航把粥搅拌了下,舀起一汤匙自己先尝了尝,连连点头:“嗯,嗯,好吃,真好吃。”她把粥推给宁檬,继续吃碗里的饭。

“猪,你怎么一点没变呢?”宁檬目不转睛地看着诸航,“性格是骨子里带来的,这个改不了,可是你看你脸上的皮肤,还是这么紧绷,一丝皱纹都找不到。你看我,这儿都快放光芒了。”宁檬比画了下眼角。

“谁让你涂那么多化妆品,都是化学的东西,能美化你也能丑化你。”诸航才不同情这涩涩的果子呢!

宁檬的生活应该是滋润的,顾晨医生现在是科室主任,她是酒店的公关部部长,薪酬都蛮高,两人换了大房,一人一辆车,孩子平时由两边的老人带着。小艾也不错,已经混到驰骋公司的中层,那位很帅的马看在诸航的情面上,对她格外照顾。她老公现在从单位跳出来,和几个同学开了个什么公司,还在起步阶段,但前景很乐观。

“我们再好都没有你好。”宁檬似乎没胃口,粥吃了一半,就捧着杯绿茶,在掌心里转着玩。玩了一会儿,她从包里翻出手机拨弄了一番,似乎是在翻看各种进来的信息。这个动作没有其他意味,不表示没礼貌和旁若无人。如今每个人都天经地义地随意拨弄着手机,地铁里、餐桌上、会议中,甚至床头和枕边。这让诸航好好地观察了她几秒钟,但几秒钟又能发现什么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诸航以为宁檬说的是首长军衔高,那个是装饰品,过日子关键还是人与人相处。

“你别得福不知,首长对你不好吗?”宁檬白她一眼。诸航笑眯眯,是的,首长是个好同志。她学着宁檬反问道:“顾医生对你不好吗?”

宁檬把茶杯放下,有几秒没说话,脸色也僵硬了。诸航肯定、确定、笃定,这枚果子和顾医生之间一定出问题了。“还吃吗?不吃的话,我们出去走走。”诸航用筷子敲敲粥碗。

“走吧!”

夜风徐徐拂过,路灯光淡淡地洒了一地。因挨着宁大,这个路段禁止鸣笛。汽车一辆接一辆无声地过去,车灯的光束扫过宁檬低下眼帘的脸,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落下浓浓的阴影。

迎风传来一声轻咳声,接着有人轻声唤宁檬。诸航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男人从一棵苍劲挺拔的梧桐树下走过来。衣着、神态,是电视剧里典型的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的精英成熟男。

“你怎么来这么早?”明明是问男人,宁檬的视线却睇着诸航。

“起风了,怕你冷,给你送件衣服。”真令人妒忌,笑容亲切,动作绅士,连声音也低沉迷人。

“这就是你同学?”男人朝诸航轻轻颔首。

“嗯,大学同学。他是我朋友。”宁檬期期艾艾,似乎不太愿意介绍诸航认识男人,所以姓甚名谁,在何处高就,全部省略。“猪,那我先走了,电话联系。”

像是怕诸航不放人,宁檬急忙走到男人身边,男人替她披上一件黑色的风衣,男式的,都快到宁檬的脚踝处。“再会。”男人翩翩有礼地再次朝诸航颔首,一只手臂友善地搭在宁檬的腰间。“这儿不好停车,我们要走个几分钟。”他温柔而又抱歉道。

宁檬羞答答地点头。

“宁檬,你给我站住!”诸航华丽丽地怒了,怎么敢视她如空气,怎么敢在她面前卿卿我我,怎么敢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他们把她当什么了!

宁檬身子颤了一下,她缓慢地回过头,脸上浮出一丝恳求。诸航只当没看见,死死地攥住宁檬的手臂,礼貌地对男人说道:“这位先生,你先走一步,或者请去车里等着,我们有些话想私下聊。”

男人并不把诸航当回事,情圣一般深情地问宁檬:“需要我留下陪你吗?”

诸航凶狠地看着宁檬,如果她敢说需要,自己就亲手撕了她。宁檬还是识相的:“你在车里等我,不会太久的。”

“不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男人优雅地退场。

等男人走了,宁檬朝诸航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猪,你不必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诸航快疯了,嘴唇直哆嗦:“你撒谎了是不是,你告诉顾医生你来宁城看我,实际上是约了那个男人在宁城见面。”

“我撒谎了吗?我没去看你上课,没和你一起吃饭,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

“你别转移重点。宁檬,我不管你和顾医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婚姻还在,你不可以这样随意。”

“和异性朋友一块散散步、喝杯咖啡,这就随意了?猪,你是外星球来的?”宁檬冷笑道。

“真的这么简单?我视力不差,思维也正常,我可以看,也可以分析。我能说服自己相信,你呢,自己相信吗?宁檬,不管你们到了哪一步,你已经出轨了,也许是精神,也许是身体。”诸航痛心不已。大学里的宁檬,虽然也像个花蝴蝶般,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是从不胡来。她们班就三个女生,号称“吉祥三宝”,三人好得像什么似的。在她放弃自己,过得颓废不堪,宁檬和小艾从没有对她冷言冷语过。就是她惊世骇俗未婚先孕,闪电嫁给首长,她们也没有追根究底,而是给予她尊重、理解,无条件地支持她。她叫诸盈姐姐,后来了解真相,知道诸盈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在感情上,诸盈还是让她敬重的长姐,只有宁檬和小艾才是同龄的姐妹。她们有很多的默契,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代表一切。

“够了,诸航。这是我和顾晨的事,你只是我的同学,就是我的父母在这,他们也没权力对我的人生评头论足。我们三年没见面,一个月最多通一次电话,你对我了解多少?”宁檬涨红着脸,脖颈上青筋暴突。

“你要一条道走到黑?”诸航真想上前给她一巴掌。

“诸航,你没资格说我。你扪心自问,你的心里就只装着你的首长吗?那一年,你丢下小帆帆出国八个月,你和谁在一起?”

“我”那不是私奔,是绑架,可是这要怎么说?诸航张口结舌。

“是周师兄吧,和你的壮举一比,我所做的简直不值一提。但你聪明,你还是选择回国了,你知道你的首长碍于职务,不可能放弃你。为什么说公务员和军人的婚姻最有安全感,因为他们都在体制内。体制束缚住他们,他们不可能随心所欲。所以我说我们再好,都没有你好,你退也可以进也可以。”

这是宁檬的真心话吗,在她眼中,她是如此有心计、如此不堪?诸航感觉心里面像有根针,一下一下地戳着,不会致命,却让她疼得不能呼吸。

“这世上哪里有幸福的婚姻,除非是从前那种认命的盲婚哑嫁。我们在亲友在法律面前都发了誓,无论贫穷还是疾病都不离不弃,因为我们相爱着。那也许不是爱情,是对现实、传统的妥协,但我们一再告诉对方也告诉自己那是爱情。说太多了,谎言也成了真。结婚n年后,对事业没那么积极了,朋友慢慢生疏了,有了孩子,这样那样的琐事。我们一下班就回家,是因为我们真的爱那个家吗?你怀疑过没有,也许是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罢了。”

“于是你来这里了?”诸航不是情感专家,她不知如何劝慰、拦阻宁檬,但她知道,宁檬已经走到了一个误区里。她现在终于明白宁檬哪里变了,她变得尖酸、刻薄、愤世嫉俗,还有一点悲春伤秋,这是更年期提前了吗?

“我把自己丢失得太久,我想找回来。”

“可是我喜欢的是以前的宁檬。”诸航涩然道。

宁檬哧哧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我们的友情到头了。真是打脸,刚刚我还说世上只有友情是永恒的,其实什么都是相对的,爱因斯坦万岁。”

空气里的紧张和怒火已渐渐饱和,如果诸航再接话,就像一根火柴刺啦一声点燃,当场就会腾起一片蘑菇云。诸航只能沉默。

宁檬义无反顾地向那个男人走去了,背挺得笔直,两肩端得很平,好像十头牛都拉不回。直到夜色完全吞没了她,诸航抱着双臂,慢慢地在路边蹲下来,冰冷无力的情绪突然一发不可收拾,心道:这天还真是天凉好个秋。

卓绍华感觉自己有点喝高了,但神志还很清醒。明天审计组和考核组回京,下午和军区开了个会,把考核和审计的情况通报了下,具体的数据得等报告下来。组长们虽然说得很简短,但听得出结果很不错。工作完成了,晚上军区自然要送下行。

酒席吃了一半,审计组组长端着酒杯就过来了,碰了碰卓绍华的杯子,笑道:“卓帅,咱哥俩现在能好好喝一杯吗?”卓绍华站起来:“自然,我敬你。”

卓绍华开始只与审计组打了个照面,是因为组长原先也在国防大待过,两人算是同事,这样敏感的检查,他必须回避。

“你那位学生还好吗?”外界戏谑地说国防大从教学楼到学生,一个个都是方方正正,像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人跳出来反驳:想当年,我们国防大也曾有过浪漫的师生恋,还修成正果了。组长有幸见过诸航一面,军绿色的军装裹着修长的身子,在球场上很是活跃。

“时光很青睐她,几乎和在国防大时没什么改变。”学生今天也在外面吃饭,唐嫂说陪北京的一位同学,是宁檬还是小艾?

组长拍拍卓绍华的肩,有些话心领神会,不必说出来,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然后其他成员也纷纷过来敬酒,秦一铭想帮着挡一下的,卓绍华说他今天开心,来者不拒,就这样喝多了。

席散之后,卓绍华走路送组长去宾馆,两人闲庭漫步,渐渐落在一行人的后面。组长叹道:“冲着这气候和空气质量,宁城可是比北京适合居住。但是人不能太舒适,上古给人造酒,献给大禹,禹尝了,认为极美——而因为极美,他吩咐此物以后不可让它在自己面前再出现。三遍是沉溺,四遍便是沉沦,然后就是满足,失去追求。卓帅,宁城你是不能久居了。咱们这次过来,只是例行程序,很快,咱们就要在北京见面了。”

卓绍华轻笑了下,仰起头,今天是月初,月儿弯弯地缀在西边的天空,云有些多,月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上面的步伐越来越快了,听说首次行动定名为“狩猎”,力度前所未有。这宁城的夜色,他还能看多久?

“对了,你北京那个四合院还在吗?”组长问道。

那院卓绍华早退了,人都离京了,还占着个院干吗,现在也不知住的哪家。回京的话,住处暂时不急。他不了解工作性质,诸航和孩子们还是暂时留在宁城。唉,又要分开了。

卓绍华从前院跨进后院,一半是微醺,一半是有了心思,脚步有些沉重。院里有人在唱歌。“这唱的是国歌吗?”他问秦一铭。

秦一铭冰面寒颜,可不是吗,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虽然是哼唱,但字字铿锵有力,秋千架吱咔吱咔的声音是伴奏,只是大半夜听着,有点惊悚。

“诸老师今天心情很特别,你休息吧,我瞧瞧去。”

首长的声音听着有几分雀跃,这有月有风,对影成双,这样的二人世界,首长总算是等到了。秦一铭理解,连忙转身回前院。

晃悠悠的秋千突然加快了速度,一个荡漾,诸航飘在了半空中,她俯视着下面含笑站立的卓绍华,轻轻唤道:“首长你回来了。”

“我有个建议,我们去叫上秦中校和吴佐,四个人来个午夜球赛,我俩搭档,我个高,防守不错,但投篮准度不行,你可以。你就负责投篮,我专门防守和抢球。怎样?”

诸航吸吸鼻子,空气里都是首长身上的酒气,怪不得说醉话了。“大半夜的你想被人举报扰民呀!”等秋千架慢慢地回落,她拉了一把,卓绍华也坐了上来。“不会断吧?”这是给恋儿准备的,可没考虑两个成人的重量。

“天这么黑,摔个跤又没人看见。”诸航不在意道。在自家院中,看见也无妨,卓绍华想通了,揽住诸航的腰,两人依偎着,秋千架吱咔得声嘶力竭一般。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月亮已经沉到地平线下了,云散了,夜空中的星星变得明亮起来。诸航在探索频道看到专家们说,人类的眼睛能够看清远方的物体,一是亮度,二是物体。肉眼就是一台光学仪器,但肉眼可以看到220万光年以外的仙女座大星云,却看不见距离地球最近的太阳系外恒星比邻星。这是什么缘故,当局者迷?

“首长,你小时候朋友多吗?”看太久的星星,眼睛胀痛得有要流泪的冲动。

秋千架的承重能力出乎意料,但是不够宽,两人坐太挤了,卓绍华手臂一抬,把诸航抱坐在自己的膝上。“不多,就几个。成功、小三,我们那时经常一块玩。成功一肚子坏水,出谋划策是他。在路上挖个小坑,把老将军好不容易养活的花偷折个几枝这些是小三做,事发之后,我负责出面道歉、救人。”

诸航笑到打跌:“分工还挺合理的。”

“我们那时在大院里可是所向披靡。”

“但人是会变的,小时候能玩到一起,大了后,各自的性格立体、凌厉起来,有些朋友就会疏离了。”

“这要看怎么相处了。小三生意做得不错,跑车换得一辆比一辆拉风,西装都要去意大利定做,有次大冬天的突然想吃烤全羊,租了架直升机飞去内蒙古,很多人看不惯,小三说人生就是享受的。”小三早已入土,想起他张扬跋扈的面容,卓绍华声音低沉了。

“你呢,赞成他这种做派吗?”

卓绍华把头埋在她颈间,笑了:“诸老师,我们只是朋友,不是彼此头顶上的那颗明星,带对方走向光明。朋友相处,可以不喜欢、不赞成,但要尊重。那是小三的生活方式,我无权干涉。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如果他需要我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这话像对又像是不对,小三只是挥霍无度,可是人家会赚呀,而宁檬真心烦。“如果他行走在法律和道德的边缘,你会如何?”

“我会尽全力拉住他。”

“拉不住呢?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陷下去?”

“我会难过,但没有遗憾,我做了我该做的事。”

她也做了她该做的,所以任由一江春水向东流!“我有点冷,上楼吧!”两人刚站起来,只听得咔嗒一声,秋千架断成了两半。终于不堪重负了。两人面面相觑,然后笑得前俯后仰。“明天就找人来修,不然恋儿会叫得把天穿个洞。”

“嗯,父亲今天来电话了,说带恋儿去飞行大队转了转。你不知她有多乖,阿姨叔叔的叫个不停,在飞机上问这问那,礼貌得很。不乱跑不乱碰,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问什么都举一反三,父亲甭提多骄傲了。”

“这是诊对脉了?”

“好像是!”

“那就好,以后有办法降住她了。”

这妈妈整天想的都是什么呀,卓绍华见多不怪,温柔地将她带进怀里。两人轻手轻脚地上楼,经过帆帆房间,门虚掩着,帆帆面朝里,睡得很沉。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帆帆小的时候,曾经有一阵,三人挤一张床。帆帆睡中间,手脚大开,睡相豪迈,有次把卓绍华身上都尿湿了。

“今晚我们也睡这儿吧?”诸航心里突然喷涌出一股渴望,“他现在还小,再大点就没机会了。”

卓绍华看诸航很期待的样子,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男孩子还是要早点独立,不能太娇气,仅此一次。这床小了,我抱他去我们房间。”

“你身上有酒味,我来。”

帆帆睡前又看书了,床头柜上放着的是本庄子,这书是在宁大借的。孔子写了论语,老子写了道德经,庄子是那个庄生梦蝶的老头吗?写的东西能看吗?诸航非常不屑。卓绍华兴致勃勃地翻了翻,不时朝帆帆看去,眼中极是愉悦。

诸航刚把手伸到帆帆身下,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是妈妈,叫了声“妈妈”,头便朝诸航依过来,然后又睡着了。“坏家伙!”诸航忍不住亲亲帆帆红扑扑的脸颊,帆帆缩了缩肩,眼闭得紧紧的。

这一晚,三人都没睡好,卓绍华是不敢动弹,怕压着帆帆,诸航是满腹心事,辗转反侧,帆帆被两团热流围攻,外面10c的早晨,生生热醒了。等看清了身处何地,又看了看两侧的人,帆帆一手拉一个,小嘴弯了弯。

北京的第一场雪是进入十二月之后的第二天下的,小雪花招摇了不到半小时,就无声无息了。宁城奇特的是还温度回升,早晨起了雾,从宁大校门走到办公室,诸航头发上沾了一层小水珠。冯坚买了鸡蛋灌饼,嘴巴吃得油汪汪的,问诸航要不要来一个。诸航说富二代早晨都是白兰地加黑森林,他太贫民了。冯坚才不承认自己是富二代,富二代可不是个好名词,他爱学习,遵纪守法,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分明是五好学生。

诸航嫌他烦,扔了一沓讲义让他去复印。一晃,期末考近了,虽是选修课,也要走个形式。学校不准给学生画重点,那就讲讲非重点吧!

办公室里的两位同事今天都是第一堂的大课,诸航关上门,拿着手机颠来倒去了几回,先拨了宁檬的手机,关机中。随即她拨了小艾的电话。小艾陷在北京早晨的车流中,正郁闷呢,听到诸航的声音,心情好了。“猪,你在北京?”

“不是,我在宁大。小艾,我和宁檬闹崩了。”说出这句话,诸航心里很不好受。小艾似乎不惊讶:“你别往心里去,她现在也不理我的。她呀神经病!”

“她和顾医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是她在庸人自扰。顾医生不是升科室主任了吗,科里来了几个实习生,有个女孩脸皮特厚,明知顾医生结婚了,还觍着脸上前表白。人家顾医生做得很正,当场就拒绝了,还把宁檬带来医院秀恩爱,并要求医院把这女孩调去其他科室。没想到那女孩竟然找上宁檬,让宁檬主动退出,说什么她是明日黄花,人老珠黄,配不上顾医生。宁檬是个骄傲的人,上学的时候你知道的,那都是被男生们捧在掌心里,她哪里受得了这番羞辱,上前给了那女孩两巴掌,不小心把人家耳膜打破了。女孩的家长没敢闹,怕传出去对女孩不好,事情就私下解决了,宁檬家赔了不少钱,顾医生大概说了句处理事情要用智慧,而不能用暴力。宁檬本来就怨他,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她把顾医生扫地出门了。猪,当初宁檬嫁给顾医生是不是退而求其次,她心里面原先有个风流倜傥的,是吗?”

是有那么个罪魁祸首,可是那人没惹她,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我觉得宁檬变了,特不自信,特不安,特幽怨,凡事走极端。”

所以找上那么个精英男来报复顾医生,来证明自己魅力仍在?

“差不多的年龄,女人看上去比男人显老,而现在的小女生,确实很勇猛,有时是需要防患于未然。猪,你没这方面可担心的。”

是的,首长长她十岁,她再长得着急也赶不上首长,可是过日子怎能这么累,难道对方就那么不能信任吗?

“婚姻里的女人,需要绝顶的聪明,还要恰到好处的糊涂,那地位才能稳如磐石。好难呀!不说了,猪,我到公司了。”

通话太久,手机都发烫了,屏幕上雾蒙蒙的。据说手机辐射很强,这番通话,不知杀死了她体内的什么,就是不杀,有些东西也在随时光老去、死去。

突然响起的铃声,把不知发了多久呆的诸航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得,是那位风流倜傥的。诸航心里有气,语气自然就好不到哪里去:“有事?”言简意赅,主题明了。

“就是想你了。”成功故意拖长了尾音,听着又软又黏,诸航捂着嘴,害怕不小心把吃的早饭吐了。“别以为自己是医生,就讳疾忌医,有病还得吃药。”

“嗯,我是病得不轻,心病,心病还需要心药治,你就是我的药。”

不行了,心里面已是上下翻滚,诸航拼命地直咽口水。“成流氓,你还能再流氓点吗?”

“该流氓时就流氓,我不是个随意的人。”

诸航捂着脸,她现在不止是想吐,还想杀人。“我求你用人类的语言说话吧!”

成功振振有词:“不行,猪听不懂。”

“成流氓”诸航把后槽牙咬得生疼,“你再不说事,我就挂了。”

“我俩的情意就这么薄,没有事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受伤了,流血了,疼了,痛了哈哈,好了,说事。”成功停顿了下,诸航听出他在调整气息,像是难以开口般。“如果是不好的事,就不要说了。”

成功嘿嘿笑了两声:“是不好的事,但和你无关,却需要你帮个忙。”

“和首长有关?”诸航心跳得咚咚咚,一下接一下地加了速。

“绍华?哼,他马上又要被委以重任,前程无量。猪,真不知怎么说唉,还记得我家成玮吗?”

除非她老年痴呆了,不然哪敢忘记那位被宠坏的天之骄女,她平生第一次穿礼服接受杂志采访,成玮设计她,在后面“开了光”。“她结婚了吧?”

成功无奈地苦笑:“别人介绍的,自己谈的,都快有两打了,好不容易决定年末把自己给嫁了。那人也不是很理想,t岛注资的一家公司的金领,比成玮大五岁。我也是过来人,男人那点劣性我是清楚的,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还没结婚,不是历经沧桑,便是对婚姻持观望态度。成玮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说我们不愿意看到她幸福,就想看她孤单到老,唉,谁让她姓成呢,我和爸妈都被她折腾得没脾气,只得同意。两家家长这还没见上面,她不知怎么的变反卦了,自己偷偷找了私家侦探跟踪那男的,结果”

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向诸航的脑海,她惊得呼吸都停止了。“是宁檬吗?”

“啊,你知道这事?”成功声音高了起来。

这侦探水平真不一般!“知道一点点,那男人我也看见了。成流氓,世界怎么这样小?”诸航替宁檬后怕起来,成玮当年对首长只是有一点想法,都那么整她,宁檬这次彻底动了她的奶酪诸航不敢往下想。

“两座山绝不可能相逢,人与人说不定在哪个街角就遇见了。”

难为成功了,这时候还这么幽默。诸航不厚道地嘀咕,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当年成功拒绝了宁檬,阴错阳差,宁檬搭上了成玮的未婚夫,成功应该很庆幸自己当初眼睛雪亮、立场坚定,宁檬太让人疲惫了。“成玮准备怎么做?”

“她手里有几张宁檬和那男人吃饭泡吧的照片,不是限制级的,只是神态比较亲昵,她想发到网上,找水军恶炒,我和爸拦下了。这种事不管怎么做,都是两败俱伤。我妈妈现在把她带去云南小住,毕竟没结婚,在法律上立不住脚,我们也不能对那男的怎样,不过,我会和他会一会的。”

比谁更流氓吗?诸航匆忙抓住自己神游的思绪,听成功继续说:“宁檬那里,你提醒下,她再不回头,后果可能不是她能承受的。”

诸航暗自庆幸,幸好还有一两个理智的,可是她怎么提醒呢,骂过了,吵过了,掰了,电话打不通,她甚至都不知宁檬现在在哪儿。

地址是成功从私家侦探那里要的,宁城第一中学附近的一家酒店,老房子改建的,围墙里露出桂花树茂密的树冠,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桂花的香气。这棵树有一百多年了,一年开两次花,很是神奇,高考前,很多家长都会来这里为孩子祈祷。

过了马路,就是酒店的正门,诸航的两条腿却怎么也迈不向前,她在害怕。私家侦探说宁檬和那男的各登记了一个房间,那会不会是烟幕弹?如果她敲门,开门的是那精英男她怎么办?“不好意思,我敲错门了”“你这个禽兽、人渣,滚开”?其实这并不是最纠结的,她纠结的是宁檬会站在谁的那一边。她自以为是救人于水火的大侠,在宁檬眼里,说不定是不识相的万人嫌。

诸航原地打着转,忧愁逆流成河。

有一年,宁檬追过一部美剧绝望的主妇,她每看一集,要么和小艾探讨,要么对诸航倾诉。宁檬说那剧让她有许多共鸣,被婚姻磨损了灵魂的女人,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同时又无比苍老。日子看上去过得不错,有房、有车、有男人、有孩子,还有漂亮的花园与篱笆,可是身心却陷入绝望的深渊。

诸航觉得宁檬在无病呻吟,私下里在小艾面前调侃道:“酸果子心野着呢,不知想要什么。”

小艾也在追这部剧,不过没那么着迷,西方人的大脑构造和国人不同,有些观点实在无法苟同。小艾说这剧表面上讲的是婚姻,骨子里却是探索的闺密情谊。

男人的友谊到最高境界,号称“刎颈之交”,女性之间的友谊没那么戏剧化、仪式化,它更倾向于一种朴素的承诺:我会帮你保密。

女人从五岁到八十岁,总是有这样那样大的小的秘密,她信任谁,才会和谁分享。所谓的秘密,也许就是她脸上出了一个痘痘,或者她买了条裙子,标价两千,她告诉老公只花了两百。

绝望的主妇宁檬来宁城,她并不是为了和那精英人渣幽会,而是她想来找自己倾诉,她受委屈了,她被诱惑了,她迷失了,她彷徨了诸航呆若木鸡。自己做了什么呢?不等宁檬开口,就直接定了她的罪,给她判了刑,心高气傲的宁檬怎么肯低下头来解释,任由自己误会下去。

诸航恨不得一拳砸死自己,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她拔脚就向酒店飞奔。热情的服务生问她需要什么帮助,她正要回答,突然听到电梯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羞窘地指了指里面的洗手间,服务生了然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洗手间拐在里面,看不到大门,诸航将自己藏在一株巨大的盆栽后面。她的耳朵比她的眼睛灵敏,说“有事再联系”的人是王琦,另一个声音回“明白”的应该是那精英男。从说话的语气来看,两人似乎是旧识,要不要再次感叹下世界好小好窄哦!

两人并没有多说,王琦上了辆出租车,精英男回房间。诸航想了想,请总台给宁檬的房间打个电话。“那位漂亮的女士?她出去了呀!哦,好像是向左,那儿有个公园,上个月举办过赏菊会。”

总台小姐指引的方向很正确,诸航没费多大劲就看见了宁檬,痴痴地站在池塘边,像水仙花似的对着水面照了又照,两片树叶妒忌地搅乱了水面,身影裂成了几片,随波荡开。

隔着几棵树,诸航都听到了宁檬无力的叹息。她咳了又咳,都快咳出内伤了,宁檬才回过头来。

诸航挤出一脸的笑:“嘿!”宁檬缓慢地闭了下眼睛,那样子不像欢喜,也不像生气,安静如无星无月无风的夜海。“我给顾晨打电话了,他晚上的火车到,我们一块回北京。”意思是“没你啥事了,你可以消失了”?

“难得来一次,不再玩几天吗?”话一出口,诸航悔得差点把嘴唇咬破。

宁檬默然地看着她,再也没说话。诸航还是厚着脸皮留了下来,胸口郁结着一团又一团的浊气,她只能大口地喘息。顾晨中午就到了,可能是从医院直接过来的,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他过意不去地向诸航道谢,对宁檬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但诸航发现两人的眼神没有任何交集,相敬如宾得让人发毛。

酒店的账是诸航结的,宁檬没有反对。精英男不知是怕了,还是早走了,就像一粒草尖上的水珠,被阳光蒸发得干干净净。

诸航没有和宁檬说成玮的事,宁檬让顾晨过来,这件事就是他们的家事,他们应该已经决定共同面对,接下来是风雨同舟,还是劳燕分飞,由命运去安排!道别时,诸航悄声问顾晨:“如果宁檬傻了痴了,你会给她治吗?”顾晨很是诧异,这是问题吗?诸航郑重地拜托:“她可能有点迷茫如果可以,别轻易放弃!”

顾晨笑得有些苦相,但目光坚定:“你说我干吗来宁城?”

列车像长蛇似的蜿蜒向前,明知道他们看不见,诸航还是拼命地挥着手。不管距离长与短,世界上好像没有一根轨道是笔直的,如同人生,哪能处处顺利?不过,只要终点确定,就把曲折当成好事多磨吧!

刚出车站,宁檬发来了一条短信:我没有出轨!!

诸航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把情况向成功汇报了下。“行,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你准备怎么做?”诸航怕事态扩大影响到宁檬。

成功过河拆桥道:“不告诉你。”

反常即妖,真是真理,天气异常地暧了几天,天就变了,雨一场接一场地下,雨疏风骤,绿肥红瘦,宁城像是跑步进入了冬天。

天一冷,唐嫂就念叨着吃顿黑菜饺子。所谓黑菜,其实就是晾干的菠菜。夏秋时节买回整捆整捆的鲜嫩的菠菜清洗干净,用水焯下,仔细晾晒风干了以后储藏在盆里或是口袋里封好了,等到寒风凛冽时拿出来泡发、剁碎,放在煮肘子或炖肉的肉汤里用文火慢慢地炖,直到快要炖干了锅,黑菜吸饱了汤汁变成了菜泥,再和稍微肥些的猪肉馅儿和在一起,加上葱、姜、料酒、酱油等调料,包成一个个元宝似的小饺子。老北京讲究吃点喝点的旗人特别喜欢吃这个,只是吃一口,要花费个小半年的功夫。

帆帆吃了很多,诸航感到自己也吃撑了,唐嫂有点不满意:“不知是不是这宁城的水不对,这黑菜吃着不如北京那边够味。”

“唐婶,你想北京了?”帆帆今天不上学,和诸航一块去宁大。

唐嫂期盼地看向诸航:“好几个晚上都做梦了,梦里咱们还住原先的四合院。帆帆妈妈,你说首长会不会什么时候调回北京啊?”

“不知道,就是首长现在调回,咱们一时半会儿的也过不去,我有工作呢。帆帆,书拿了吗?”

帆帆点点头,背上自己的小背包。

收拾碗筷的唐嫂头低到了胸口,心已经飞到了千里外的北京。思念,是不由自主的。

一夜风雨,校园里天上飞的、地上掉的,都是落叶。思影博士就在这寒雨冷风中回来了,她染了头发,换了美瞳。帆帆歪着头看她,小脸上写着纳闷。

“你是混血儿吗?”帆帆接过思影博士送的巧克力,很有礼貌地道谢。

思影博士谦虚道:“阿姨哪有混血儿那么漂亮?”她以为帆帆接下来会强调阿姨很漂亮,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帆帆眨巴眨巴眼睛,什么也没说,蹦蹦跳跳出去了。待会儿有妈妈的课,他要过去占位子。

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思影博士有些小小的失落,问诸航:“怎么没见到栾老师?”

诸航在整理教案,都快大考了,学生们竟然要求她讲述近五年来每一年最具代表性的十大黑客事件,这要了她命,昨晚查资料都查到深夜。她这个老师是不是太好说话,年终评选会不会榜上有名?“去上课了吧?”

“我走的两个月,有没有人打他的主意?”思影博士挺不放心。

诸航笑了:“这个你亲自去问他。”

思影博士突然忧伤起来:“我在国外给他发了好多邮件,开头他还回一下,后来就无声无息了。我不想再和他玩‘你猜猜猜’,就直接表白了,他回了我,说他太注重我和他这份素净的友谊,不希望有别的东西来加深它的色彩。”

栾逍典型的语风,很是彬彬有礼,却果断利落,不留一丝遐想。

“其实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个男朋友,我可以给自己买房、买车、买各种保险,我能赚钱让自己后面的几十年过得衣食无忧,我还会做药膳,懂得养生。要是想要孩子,可以做试管婴儿。长夜太寂寞,我听音乐,看书。你看,一个人也挺好的。”思影博士摊开双手,自言自语道。

诸航竖起大拇指:“思影博士你太能干了,害得男朋友都没用武之地。结婚的都是没出息的。”

“没出息的”颠颠地跑去报告厅,九十分钟的大课讲下来,差不多要去半条命。呃,今天的课堂怎么有点乱,冯坚呢?帆帆呢?

“你已经带我出来二十分钟了,却没有告诉我妈妈,如果你再不送我回去,就属于拐卖儿童。”帆帆挺严肃地绷起小脸,他和冯坚站在图书馆前,一人手里拿了根热狗。

冯坚乐得眼睛成了一条线,小孩人小鬼大,给他扣这么顶大帽子,真敢编。“快吃,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卓逸帆,你想不想去哥哥家里玩,哥哥家里也有很多书。”报告厅的第一排坐了个小孩,谁见了心都软成了一汪柔波,更何况这汪柔波还是诸航家的。一开始,他怎么逗,小孩都不说话,手里的书抓得紧紧的,脸上写着警戒。他灵机一动,说上课还有好一会儿,先带他去趟图书馆,小孩才由他牵了手。

“有书又不代表有学问,就像有人厨房里有锅,并不能说明他会做饭。”什么热狗,还没有唐婶做的香肠好吃。

咦,这小鬼还挺跩,冯坚有点愤愤:“哥哥家里还有飞机呢!”是真有,不过是他老爸公司的。

“我妹妹两岁时就能自己安装遥控飞机。”有飞机有什么了不起,幼稚!

这家都什么人,小孩鬼精鬼精,妈妈在网络里翻江倒海。“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冯坚是真的好奇了。

“爸爸”妈妈说过爸爸的工作不能随便讲,不然人家会说他以势压人。做人要低调。“你先说?”

“我爸爸”冯坚自豪地抬起头,那可是上过世界福克斯名人榜的人物,目光一扫,看到台阶上下来一人,这位也是让他折服的,仅次于诸航,连忙恭敬道:“栾老师好!”

“你现在不是有课吗?”诸航的课表,栾逍倒背如流,冯坚这位学生就像诸航的影子,影子旁的小孩被冷雨冷风冻得小脸通红,无措地看着手里只咬了一口的热狗。

“诸老师让我带她孩子来还书。”看到小孩要反驳,冯坚连忙捂住小孩的嘴。

栾逍微微一笑:“我陪他去还书,你快回去上课,今天大概是诸老师这学期的最后一次大课,后面就开始复习了。”

冯坚有些为难,小孩推开他的手,嫩声道:“逃课的学生不是好学生,没担当,没原则。”

“我去,我去。”冯坚哭笑不得,这小孩比训导主任还厉害。怕小孩不肯和陌生人走,特地说明:“这是栾老师,是”

小孩打断了他:“我知道,我爸爸说过栾叔叔学识丰富,为人随和,风度温雅。”

冯坚摆摆手,怕了,他滚,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栾逍无法描述心里的感受,惊愕有点,震撼有点,还有点道不清说不明的困惑,他没有急于去分析,选择了像神父一样摸了摸小孩的头,然后牵住小孩的手。

小孩被教得特好,把热狗扔进了垃圾箱,自己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块小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才把书拿出来递给管理员。他用的是诸航的借书卡,管理员记得他,问他喜欢庄子吗?小孩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比较而言,他还是喜欢孔子。管理员又问他今天想借什么书,他抬头看看栾逍:“栾叔叔,你能帮我拿下范曾画册吗,那书太重了。”

“当然!”看着这张小脸,有些求而不得好像没那么令人心酸了。也许不能太过苛求,可以遇见并相识总好过擦肩而过的陌生,至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她不见得最好,可是能令他笑,令他心动,做过梦。

栾逍领着小孩在桌边坐下,给他拿来范曾画册,这书太过名贵,不能带出去,只可以在阅览室。“爸爸还说过什么?”

小孩两只眼睛漆黑澄净得像品相极佳的黑宝石,专注地看着他:“爸爸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

栾逍仰起头望着雕刻着素雅花纹的天花板,哑然失笑。李南的话里话外,对卓绍华有些不屑,论武值,卓绍华可能不在他之上,可是这智谋,这心胸,栾逍想李南再有十年都不一定赶得上。蜻蜓点水的暗示,不动声色的靠近,春风化雨的迎击,最后是海阔天空的尊重高手呀,高手,栾逍想自己输得一点都不悲壮,反而感到与有荣焉。只是有一点他不太明白,这份隐秘的心思,他自认为藏得很好,首长是怎么察觉的呢?

不知谁八卦兮兮地把诸航孩子来宁大的消息告诉了当时身在国外的思影博士,她当晚给他写了封邮件,说诸航是真的结婚了,我是真的单身中,你现在可以考虑我了吗?

思影博士的邮件他向来是看个开头和日期,这封他愣愣地看了半个钟头,不是斟酌如何委婉地拒绝思影博士,而是他心里的那点隐秘她是如何看出来的?他的大学老师曾经讲过,不管人如何隐藏,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条国境线,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心里面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情绪。

栾逍自我安慰:看穿又如何,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还是有一点点的怅然若失的。

雨停了,空气湿漉漉的,呼吸的都像是水。足球场上,踢球的男生们,被雨淋湿的身子,有种青春无敌的感觉。学生们看到他,招手邀请他加入,他摆摆手,牵着小孩向报告厅走去。

“想踢球吗?”小孩不住地在回望:“我现在还有点小,只会帮哥哥们的倒忙。”这么懂事的小孩,怎么会不喜欢呢?“嗯,不同的年龄做不同的事,不贪心,不吹嘘。”

小孩腿短,尽力迈大步伐跟上他。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背后是雨后灰色的天空,前面是向上的阶梯,画面竟然一点也不违和。

思影博士捧着几本书,怔怔地站在一棵挺拔的水杉树下。她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一个男朋友了,她是可以给自己买房买车、可以做试管婴儿,可以看书、听音乐度过漫漫长夜,实在寂寞,她还可以养条狗,可是,这一切,她都是一个人,快乐或者忧伤,甜蜜或是苦涩,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分享。幸福的生活应该是彩色的,充满了意外和惊喜,而不是像计划书里的条条目目,黑白的、冷硬的、单薄的。

人对幸福的渴望是永不餍足的,人们总是渴望幸福之外的幸福。栾逍的到来,让她觉得他在幸福之外又给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大幸福的门,门开着,可是里面没有她的位置。思影博士实在是太讨厌宁城这阴湿的冬季了。

“这个一会儿给妈妈,不要让别人看到。”栾逍小心地把纸张夹进书里。小孩点点头:“叔叔再见!”

还有十分钟就下课了,没有人看表,没有人玩手机,一双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妈妈,大黑板上写满了字。字写得很草,小孩不认识多少字。他不能影响妈妈上课,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不放心地打开包,看看夹在书里的纸,还在,他放心了。那纸上的字是打印的,很端正,但题目前面是字母和数字,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面写着化验报告,这个他懂的,去医院看病,医生伯伯们都要看这个。谁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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