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绍华穿上大衣,把周文瑾与姚远的资料放进档案柜中,查看了下电话记录,没有特别来电,关门下楼。
出大门时,勤务兵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首长,一会先去接夫人吗?”他记得前几日首长曾提过这件事。

卓绍华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了眼睛,斜斜射进来的余晖,因为俊挺的鼻梁,一明一暗,反倒显得脸色沉郁。

“不要,直接回家。”音调平缓,没有任何异常。

此时,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在胸膛激荡,令他非常吃惊。这陌生的情愫叫妒忌。是的,他妒忌了。周文瑾说起诸航时浮现出的温柔与珍惜,像滚烫的溶浆迎面泼了过来,他来不及闪躲,只得全部接受。

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地质问:他们只是惺惺相惜的师兄妹?

如果是,该怎样?

如果不是,又能怎样?

按照当初的约定,她是自由的。

彼时到此时,四个多月了,不知不觉中,她早已把他的生活打散得四分五裂,让他生出了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遐想。

他忽视了她的感受吗?她还那般年轻

这是他不熟悉的领域,第一次,他感到茫然无措。

华灯下,暮色一点点成墨。

院门外停着辆黑色的奥迪,车牌号让他一怔,推开车门,急急地就往院中走去。

院里传来痛楚的哭泣。

“上次来,佳汐还给我们泡茶,体贴地提醒你注意控制血压。今天,佳汐她”苍老的妇人泪如雨下。

“要哭回家哭,有点骨气好吗?人家有妻有子,佳汐已经成了一捧灰,这里不再是她的家。吕姨,请你让开。”温雅的老者喝斥。

吕姨焦虑地摆手,“沐教授,你别为难我,我只是给卓将家帮忙的,不能做这个主。你等他回来好吗?”

唐嫂不认识这突然闯进来的两个人,抱着帆帆,诧异地站在走廊上。

“我是佳汐的父亲,取回佳汐的画和衣物,还需要他的同意?”沐教授横眉竖目,又是跺脚,又是挥手。

吕姨苦着个脸求情,“沐教授卓将,你可回来了。”她喜出望外地跑向跨进院内的卓绍华。

“爸爸,妈妈。”卓绍华点头。

“我们受不起你这样的称呼。正好,你回来了,那就知会你一声。佳汐生前的所有作品、她穿过的衣服、首饰我们全部要取回。如果你不肯,那我们向你买。”

卓绍华缓缓闭了下眼睛,声音淡然:“唐嫂,把帆帆抱回屋。爸爸、妈妈,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做?”

“为什么我们不能这样做?”沐太太跳了起来,“难道要等到有一天在垃圾回收站或者旧货市场看到佳汐的东西吗?你不再珍惜,可是我们要珍惜。”

吕姨忍不住嘀咕:“说话要有良心,沐夫人的东西我们哪件不珍惜?你去看看卧室、去看看书房,帆帆妈妈到现在还睡在客房呢!”

沐太太冷笑,“你是在打抱不平,嫌我们佳汐占了地,行啊,现在我们挪开,你们应该满意。”

“不是,不是!”吕姨哭丧着脸看向卓绍华。

“爸爸,妈妈,请屋里坐。”卓绍华说道,“佳汐是我妻子,她的所有衣物和作品,有着我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我觉得应该留在这里。你们可以随时来做客,但不能带走。”

没有起伏的话语,却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执著。

“你不配讲这样的话。”沐教授音量戛地提高,把一只脚跨进院门的诸航给愣住,她的身后站着成功,他们是在军区大院门口碰到的。

“我们之前都被你的道貌岸然给骗了,你要是有一点爱佳汐,你会在她死后不到半年就闪电结婚,而那个女人都要临盆了。你不觉得羞耻,我们却替你无地自容。不多说了,把佳汐的东西还给我们。”

“不行!”诸航大叫。

众人回头。

气氛一下子静默下来。

过了一会,沐教授骂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话?”

诸航不看他,跑到卓绍华的身边,脸胀得通红,“你说,和他们说实话。”

卓绍华用眼神暗示她噤声。

“如果你不说,那我来说。”

卓绍华默然。

“你怕他们不相信,你给他们看佳汐的日唔!”卓绍华突地一把抱住她,将她按在怀里,把她未出口的话涅灭在他宽广的胸膛中。

这样的场面,看在沐教授夫妇的眼中,更加刺眼。

“不要讲话,我会处理。”他捂着她的嘴,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听到的音量。

“我不要让你这样受委屈。你要是不给他们看,那我潜进你的电脑,将它公众。”她的眼神在发誓。

卓绍华闭上眼睛,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将他全身都融透了,可惜现在不是回味的时候。

“成功,带诸航出去吃个晚饭,我一会再去接她。”她留在这,势必也一样会受羞辱,而她绝对要反抗的。

他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伤心。

多年的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成功会意地点头,拉过诸航,“快走吧,我都订位了。伯父,伯母,新年快乐!”优雅地朝瞠目结舌的沐教授夫妇颌首。

诸航身子往下埋,他半拽半拖将她塞进了车。

“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那些东西不能让他们拿走,小帆帆已经没有了妈妈,如果再没有妈妈的衣物来做纪念,多可怜呀!”诸航红着眼,拼命地挣扎。

成功警觉地眼睛一眯。

他把诸航押到一个叫做落日的西餐厅,特意要了角落的桌子。有一张屏风将两人与外界阻隔开来。没心情研究菜单,让服务生按一般消费上,然后把服务生打发走,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猪,把刚才的话倒下带,我要再听一遍。”

诸航俨然不幸落入敌营的共产党员,任你如何严刑拷打,利益诱哄,猪的嘴巴就像上了锁,怎么也撬不开。

“好,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不代表你没罪。”成功双臂交插,冷冷地笑。“猪,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诸航勉勉强强反驳道:“反正你不是警察,你无权逮捕我。”

成功目光迥然而明亮,“我是个妇产科医生,自恋地讲,是妇产科专家,权威的。沐佳汐也曾是我的病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诸航后悔得想割腹自尽,那些话她怎么就脱口而出呢?

“佳汐和绍华结婚半年,绍华带她来的医院,让我给她做检查。佳汐各方面指标都很正常,也没有不良习性,两人没有刻意避孕,却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一周后,我约他俩见面,告诉他们,佳汐这辈子靠她自己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的。”

视线如一柄利剑,狠狠刺向对面的诸航。

“佳汐属于免疫性不孕的一种,确切来说应该属于宫颈免疫性不孕和抗透明体制不孕两方面的因素。简单明了地讲,就是佳汐的子宫颈黏液中存在着大量的精子杀手,它们会杀伤精子降低精子成活率,另一方面又使得精子识别不了自己的受体,无法与卵子结合。就算有幸受孕,因为透明带结构的稳定,致使胚胎被封固在透明带内,也无法着床。”

成功一口气吐完一长串的专业术语,端起桌上的水杯润了润嗓,笑容古怪。

“这两道重重的关卡,即使做试管婴儿手术,流产和发生畸胎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如果佳汐有幸做了妈妈,唯有一个非法途径找人代孕!”

成功幽深而黑墨色的瞳孔轻轻荡漾着讽刺笑意,诸航来不及调整表情,眼睛惊愕地瞪得大大的。

“我说对了吗?”成功得意洋洋,“我怎么就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的,绍华没有机会认识你这样的人。我还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你给他下药了,原来是这样啊!”

“成流氓,你讲话好听点,什么叫我这样的人?”诸航耳畔渐渐变成粉红,她开始激动了。

成功不动怒,双手平抬往下压,“别嚷嚷,有人看咱们呢。现在该把细节告诉我了。绍华的个性我了解,绝不会接受这种有背人伦的事,佳汐找你的,花了多少钱?我对代孕市场的市价还是知道一点的”

诸航抄起面前的杯子,对着成功就泼了过去,双手都在发抖。

水滴滴答答从成功的下巴落入浅灰色的羊绒毛衣v字形的领口,胸襟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端着红酒和餐点的服务生怔怔地立在屏风边,不敢上前。

成功拿起餐巾抹了把脸,笑嘻嘻的,朝服务生招招手,“早饿了,快搁下吧!看过我的野蛮女友吗?”

服务生同情地笑笑,放下盘,忙置身事外。

“成流氓,向我郑重道歉。”诸航很想一走了之,但这样,不知道成流氓会干出什么样的事。

“我道歉,刚才是我口无遮拦,对不起。”

成功一点都没迟疑,神情还很严肃,倒让诸航吃惊了。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但今天你一定要满足我的好奇心,不然我去问绍华。”

“你为什么要知道?”诸航咬了咬唇,明白今天是逃不掉了,却又不愿束手就擒。

“如果不想讲,就先吃饭吧!”成功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酒杯细细把玩,仿佛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诸航皱着眉,久久沉默。

“你有没觉得这家西餐厅装饰得很一般?”她突然问。

成功摊开双手,西餐厅一般都喜欢巴洛克的装饰风格,似乎那样很有情调。

“我知道一家餐厅比这高雅多了,座落在公园附近,门口是广场,广场上有音乐喷泉,餐厅有整片的玻璃墙对着广场。夏天的晚上喷泉开着,在霓虹灯下特别的美丽。那儿每天晚上都会订满,但还有许多客人站在外面等着翻台。餐厅的特色开胃菜是蟹肉饼配牛油果和西柚汁,特色汤是肉桂南瓜汤,沙拉是杏仁沙拉,主菜点的最多的是香熏法式鸡卷和百里香烤春鸡配野蘑菇。”

“深蓝色?”成功扬眉。

是的,那家西餐厅叫深蓝色,是个以色列人开的,她在里面打工。

其实高档西餐厅对员工的礼仪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上岗前都会接受培训,她是半路空降过去。有位师姐因为论文不过关,一直毕不了业,找到她,她给解决了。师姐请她吃饭,就在深蓝色。

她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从头到尾一直在惊叹,最后傻愣愣地问了句:“在这打工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师姐问:“你想来吗?”

她心血来潮,好啊!

那时,周文瑾出国半年多,她对学业失去了兴趣,时间多得无处打发。

她在西餐厅也打工过,觉得自己能胜任。

师姐的表哥就是餐厅的大堂经理,一说,她就来了。经理找了领班带她,培训一周,她的职场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不到三天,她摔了一只盘子,送咖啡时把某位女士的丝巾给泼脏了。碍于表妹的面子,经理不好辞掉诸航,就把她发配到外面做接待小姐,专门给等着翻台的客人发号码,维持他们的秩序。

腰里别着话机,耳朵上绑着麦,像个话务员似的。这个工作诸航很适合,她是坐不住的人,在外面可以走来走去,不需要腰站得多直,笑容要多热情。

这样的日子也没多大乐趣,一天下来,从腰向下都没什么知觉,倒是睡得很沉。

莫小艾忧心忡忡让她回来上课,说她都被月光给晒黑了。

她觉得她的状况像是一个孩子,找不着回家的路,不如就停下来歇一歇!

打工的日子过得也挺快,三个月后的一天,那天客人特别多,都八点了,外面还排着一溜的人。

排在最末的是位美女。

美景和美人,都是自然而然吸引人的。诸航把号递给她时,情不自禁对她笑了下。

五月的夜,乍暖还凉。美人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披了条缀着流苏的七彩披肩,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郁金香,长发微卷,随意地散着,却一点也不觉凌乱,反而显得特别的娇柔。

诸航没有经历过琼瑶时代,但听诸盈提起过,这美人简直是琼瑶剧中的女主人选。人比花娇,令人心生怜惜。

美女是九点多进入餐厅的,诸航摘下耳边的麦,去厨房喝点水。出来时,服务生正要给九号桌上沙拉,她内急,请诸航送下,一再叮嘱诸航要小心。

诸航翻了个白眼送过去,九号桌正是那位美女,一个人,有点奇怪。

“谢谢。”披肩摘下搁在椅后,美人的肩是那么的纤弱。“你的肤色真好!”美人仰起脸,笑语嫣然。

诸航以笑回应,这才注意美人的肤色太过白皙。

“我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吃晚餐吗?”美人问。

诸航摇头,“对不起,餐厅不允许员工和客人一起用餐。”

“没关系,我去和经理讲。你没有其他的事吧?”

诸航老实地点点头。

“答应我好不好,对于我来讲,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美眸中流露出似水的恳求。

在这样的目光下,诸航像被下了魔咒,没有拒绝。

美人真的跑过去找了经理,经理要求诸航换下工作服,就当是下班。

“我叫沐佳汐。”美人娇滴滴地向诸航伸出手。

“诸航。”

沐佳汐双手平放在胸前,丽容因为激动而焕发出灼人的神采。“今天是我和老公结婚三周年的日子。当初,我们就是在这家餐厅相亲认识的。”

诸航礼貌地举起酒杯,向她祝贺,“你老公怎么没有一起来?”

“他出差了,但有打电话给我。”

“花是他请人送的?”美人面前餐盘的位置和侍者开始所放置的一模一样,像是不曾动过。

“是我自己买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当然要有一束自己喜欢的花相配。我觉得夫妻之间不应在意谁给谁送什么礼物,相爱就足够了。”

诸航是个围城外面的人,无法附合,只得专心吃盘中的东西。站了几个小时,还真有点饿了!

“你是学生?”

“算是吧。”这一周诸航没上一节课。

“真让人羡慕,你很漂亮。”

诸航差点晕倒,“漂亮”这个词向来和她无关。

“你是这么年轻而又活力,我太沉闷了。”美人眼中掠过一丝哀婉,轻轻叹了口气。

“你气质很好。”

美人淡淡地笑,不以为意,可能听多了这一类的夸奖。

“今天是你的节日,你许个愿吧!”诸航纯粹想活跃下气氛。

美人一对长睫扑闪了几下,双手相握,像在教堂中祈祷的圣女,“我只想要个孩子。你呢?”

诸航的愿望是这学期早点结束,她想回老家凤凰。

五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不干不湿,阳光明媚,花开正好,凤凰古城里定然是人流如潮,夜晚的花灯会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

北京的五月,天动不动就阴着个脸,不知道是受这个的影响,还是心境的问题,诸航觉得日子翻过一页都像是使尽了全部力气,让人担心明天会不会来到。

周日,诸航不上班,她要去诸盈家。诸盈要是知道她这么混,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在姐姐家吃两顿饭,然后再带点菜回宿舍给莫小艾和宁檬解解馋。

周一去深蓝色西餐厅上班,领班递给她一个条,她展开一看,是沐佳汐留的。沐佳汐老公回来了,昨晚两人一起吃晚饭,她为没有见到诸航而遗憾。

诸航把那纸条往垃圾筒里一扔,进更衣室换工作服去了。她认为这些都是工作中的小插曲,奏过就完了。

傍晚,下雨了。餐厅里空调开着,倒是很舒适。等待翻台的客人依然不少,诸航站在廊下,无聊地看着如丝如缕的雨丝。

“诸航!”一辆银色的宝马停在餐厅门口,沐佳汐从车里跑出来,用包遮着头,一路跑过来,珠白的丝裙上沾了几滴雨。“今天终于看到你了。”

她显得特别高兴。

诸航礼貌地笑笑,“今晚几个人用餐?”

沐佳汐摇头,“我在妈妈家吃过晚饭,刚好经过这里,就来看看你。你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们去喝咖啡?”

诸航不是很理解美人对自己莫名的热情,如果美人不是有老公,她真怀疑美人是块“玻璃”。

“要十点呢!你早点回去吧,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那我就陪你站会。”沐佳汐对排在最前面的一对情侣笑笑,“我不是插队,我和她是朋友。”

美人的笑是无法抵挡的,那男生连忙让出个位置,“没关系,没关系!”

“你是不是找我有事?”诸航疑惑地问,她和美人好像没有做朋友的环境和条件,包括年龄都不对。

“一定有事才能找你吗?”沐佳汐娇嗔地问。

诸航讪然地耸耸肩。

“最近功课紧吗?这样打工会不会受影响?”

“不会。”

“嗯,你看上去就是个聪明的女孩。”

美人太会讲话了,上次说她“漂亮”,这次是“聪明”,诸航乐,她快天下无敌了。

“我读书时特别辛苦,物理和化学对我来讲就像是天书,数学那些公式,我怎么都不会运用。每天去上学我都觉得是世界末日。后来我爸爸让我学画画,我才轻松点。知道吗,台湾有个画家叫席慕蓉,她也是位诗人,她在读书的时候,也是特别偏科。”沐佳汐甩了下头发,露出雪白的脖颈,上面系着条乳白的珍珠项链。

珍珠的光芒在门廊的顶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诸航多看了几眼。

“老公补送的纪念日礼物。”

耳机里传来领班的声音,有一桌客人买单,可以有一位客人进去了。诸航对沐佳汐笑笑,为那对情侣推开大门。

“诸航,你忙,我不打扰你工作了。哦,明天有空去转一下吧,里面有我的两幅画。”沐佳汐递给她一张入张券,“如果有课,不去也没关系。那画我还会取回来,以后也会看到。”

诸航接过。

沐佳汐原来是位画家,小有名气,画风细腻,有着女性特有的温婉、柔美。

学艺术的女生,在诸航眼中,都视同外星球来客。她向来与她们敬而远之。

她没去看画展,在宿舍睡了一天,午饭还是莫小艾买回来的。

沐佳汐看来真的是深蓝色的常客,每周至少来一次,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和同事一道来。

诸航想和她不熟都不可能了。

梅雨季节终于过去了,六月来了,又该考试了。

莫小艾愁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没有一份耕耘,就不会有一份不劳而获,平时过得滋润的学生,到了考试就慌神了。虽然不及格可以补考,但也不是所有科目都可以不及格,如果学分通过率不足本学期所修学分的一半,将被试读,两次试读,就可以离开学校了。

她霸占了复印机一个多小时,把一学期的笔记全复印了遍,准备留给诸航。

诸航把复印的钱给她,道了谢,笔记接过去,却是往枕头下面一塞,继续睡觉。

“猪,这样会被开除的。”莫小艾急道。

“条条大路通罗马。”赚钱不是只有上大学,你看打工也能赚钱,做枪手写论文也能赚,到网吧替别人打游戏也能赚。这学期,诸航没向爸妈要一分零用钱,诸盈给的,她都存在那。

考第一门课的这天,诸航奇异的在八点就醒了,校园里很安静,她穿着七分裤和圆领t恤,下面露出一小截小腿,上面露着一大截儿胳膊,清清爽爽去网吧!泡了一夜的网虫们此时都萎靡不振,正好可以消灭他们。

她先扫视了下网吧里上网的人,自觉地把他们分类,再观察他们在干吗。呆了会,觉得有些渴,出去到隔壁的小超市买水。手刚伸向一瓶农夫山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地抓住了她。

她扭过头,沐佳汐沉着个脸,“诸航,今天早晨你不是要考试吗?”

昨晚沐佳汐来深蓝色吃饭,听到诸航向经理辞职,说要期末考,然后假期回老家。

沐佳汐当时还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

“考结束啦!”诸航耷拉下眼帘,不敢看沐佳汐那双美眸中自己的脸。

“你撒谎,其实你一直在逃学,是不是?”沐佳汐咄咄地瞪着诸航,“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我的事不要你管。”诸航甩开她的手。

沐佳汐力气很大,竟然没有甩开,“我偏管,谁让你是我朋友。”

“我没有承认过,一直是你自己在说。”

“真的吗?”沐佳汐受伤了,眼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

诸航看着她,没辙,“好了啦,我是开玩笑的。你怎么会在这?”她想换个话题。

“我去你们学院了,想等你考完试,带你出去吃饭。”

诸航啼笑皆非,“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干吗要跑过去?”

“我想给你个惊喜。”

不是惊喜,是惊吓。

网吧是去不成了,两个人找了家西点店坐着,点了奶茶和面包。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怎么可以这样挥霍岁月呢?”沐佳汐责备道,“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你爸妈不知多开心。要是知道你这样子,你能想象他们怎样吧?诸航,你太不懂事了。”

这些,诸航自己也想过,但她现在是迷路中,顾不上。

沐佳汐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不可能过得那么顺心的。比如我,家境好,工作好,爸妈好,连老公也是嫁得自己深爱的,可是我不能生孩子。”

诸航愣着,想起她在结婚纪念日的那个心愿。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她苍白地宽慰。

沐佳汐美丽的面容上布满苦涩,“如果医学真的那么发达,那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的。”

“有些丁克家族也过得非常幸福的。”

沐佳汐摇头,“那种幸福只是片面的、暂时的。不管什么样的爱情,如果走入婚姻,没有孩子,是不能支撑到老的。”

诸航轻轻地抽气,“你老公要和你离婚?”

沐佳汐眼中溢满心酸,“他永远不会的。他是那种一承诺便会坚定到底的人,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可能改变。开始,他带我悄悄去看医生。先在国内,然后还去了国外,结果都是一样的。我非常痛苦,一直哭,他安慰我说世上没有子女的夫妇很多,两个人作伴也很好。我很爱他,忍不下心来和他分手。我公公和婆婆催着我们赶快有个孩子,我是苦不堪言。没想到我老公他找人弄了个检查单,说他不能生育。”

“哇,你老公真的好爱你。”诸航脱口大赞,敬意立生。

“是呀,家里后来就没人再提过孩子的事。可是我心里还是不好受。不好受也要装着很开心。再浓再深的爱情,随着时间都会变淡,不是指会出轨、变心什么的,而是让人会生出一种恐慌感、寂寞感,讲来讲去总是那么几句话,然后就各自做自己的事。要是有一个孩子就不同了,家里会笑声不断,会有太多的共同话语,也会有一个共同努力的目标。”

诸航同情地跟着皱起脸。

“我想你现在是遇到了一些不开心的事,你本来肯定不是这样的。你有什么可难过的,这么年轻,做什么都来得及,选择错误还可以重头来起,有误会还来得及解释,掉了队还能追上。答应我,不要消沉,好吗?”沐佳汐拉过诸航的手,轻轻拍着。“我要是像你这么大,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我不会嫁给我老公的。爱不是蜜里调糖,也会苦涩难咽。我真怕他留给我的只是责任,而不是爱。不说了,回去考试,我陪你。”

诸航在沐佳汐温柔的凝视下,如同被催眠了,真的乖乖站了起来。

人生有些阶段,过得特别艰难。这时候,一小点的温暖都会如同一道白光,在夜行的路上,指引着光明。

诸航突地看清了前方的路。

她不是神童,不可能一晚上就把落下的课补上,但她有她的办法。

她去找这次学分占得比重大的几位任课老师,往那一站,来一句:“老师,我很喜欢北航,喜欢这里的教学楼,喜欢这里的食堂,喜欢傍晚照着操场的夕阳,喜欢博采众长的老师,我不想被退学,我想留下。”

专业老师对她是又恨又爱,问:“你想让我怎么办?”

“你能把考题告诉我吗?”

老师撩了把头发,“我还没混到出题的份上。”

“那你给我画重点?”

老师摇头,“这个我帮不了,但是卷子归我改。你想要多少?”

“不退学就可以。”诸航要求一点也不高。

老师挥挥手让她离开,没给她答案。

诸航心里有了底,厚着脸转战第二场,如法炮制。

五天后,分数出来,诸航有三门课是及格的,还有几门留着下学年补考,她可以迈着大步踏入大四了。

风也轻了,云也淡了,一切看上去要怎么美好就怎么美好。

她仿佛又找到了大二时的那个自己。

诸航这个人,要对一个人好,就真的可以做到两肋插刀。要是不喜欢这个人,连半点应付都不肯的。

她和佳汐真的成了好朋友。

诸航离开北京时,居然对沐佳汐有点恋恋不舍。夜晚的火车上,她和沐佳汐一直在发短信。佳汐的手是拿画笔的,习惯用眼睛去感受一切,她本能地排斥电子产品。她不会使用电脑,手机发短信也很慢。她告诉诸航,她和老公讲话时都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短信太没有温度。

想像美人与俊男执手相望温情脉脉的画面,诸航的心奇特地如丝绸般柔软。

爱情,似乎很奇妙,很美妙!

和诸航同行的梓然受不了她对着手机傻笑的样,把被子一拉,蒙住整张脸。

诸航爸妈在凤凰古镇上开着一家湘西特色菜馆,都是山里的土菜野味,生意特别好。

八月下旬的一天,诸航接到沐佳汐的电话,她和朋友来张家界写生十天,问诸航要不要和她一同回北京。

诸航立刻就答应了。

梓然在凤凰只呆了一个月,诸盈已经把他接回北京了。诸航一个人无牵无挂,收拾了行李就去张家界与佳汐会合。

佳汐比六月时黑了一点点,更瘦了,裙子卡着纤弱的腰,不盈一握。

只有她们两人回北京,同事们想去凤凰玩玩。

两个人买了卧铺,占着一个包厢,很隐蔽安静的空间。

太阳落山了,西方的太空披着红霞,列车在这片霞光下穿山越岭。两个在餐车吃完晚饭,便躺下来说话。

佳汐像有心思,一直沉默着。

夜深的时候,诸航听着佳汐轻轻叹了口气,“航航,”她像诸盈一样亲昵地叫诸航的乳名,“有个朋友告诉我,要是我特别想要孩子也是有办法的。”

“太好了。”诸航一跃从床上坐起,“你的愿意终于可以实现了。”

“但是风险很大。”

“什么意思?”

“代孕,你听说过吗?”

诸航摇头。

“就是借助别人的子宫,用我的卵子和我老公的精子。这种事在国内是违法的,我们家是不能冒这样的险,除非找个可靠的人帮忙。国内有些家庭为了给孩子有国外的绿卡或者香港户口,都会想方设法去外面分娩。现在人家不这样了,直接找个外籍女子代孕,就解决问题。”

“你就找你那个知道内情的朋友。”

沐汐苦笑,“朋友是个男人,我需要一个代孕的女子。偏远地区有些妇女愿意为钱做这样的事,可是我觉得质量不高。大学生愿意代孕的有很多,你们学校有吗?”

诸航曾经听莫小艾说过,周末的晚上,学院后门都会停一堆的车,来接某些女生。出去干吗,莫小艾笑得很神秘,脸还会红。

“你能帮我悄悄打听下吗?”佳汐问。

这种事诸航肯定不能托人的,诸航只当八卦般在宿舍里佯装随意地说了看到某个报道,有大学生代孕啥啥的。

宁檬手舞得像什么似的,“切,代孕算什么新闻。现在流行卖卵子,北大和清华的,双眼皮、模样清秀的女生价最高,一颗卵子能卖好几万,我们学院的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诸航像听天书,这一年,她落伍这么多?

“网上代孕中介有许多,都明码标价,北京是37万,上海和广州是分期付款。你想要双胞胎也可以。怎样,人类非常邪恶吧?要是哪天我落泊了,我就去代孕,赚个几十万自己先享受着。”宁檬口沫横飞。

诸航疯狂地搜索着网页,网上真的不少,北京就有专门机构,有地址有电话,保证候选孕母有五十人供选择。

她把佳汐约了出来,手把手地教佳汐使用电脑,教她用拼音输入法,然后进入那个网页。

“这个不行,太专业,万一遇到熟人怎么办?要找个隐秘点的,孕母要年轻。孩子出生后,先得送到福利院,然后我去抱养,这样子才不会被人发现。航航,我公公、婆婆和老公都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我不得不小心,你懂吗?”佳汐说道。

诸航不是很懂。

佳汐苦笑,“这件事我家人都不知晓,是我偷偷做的。要是和老公商量,他绝对不会同意的。我只说服他领养一个孩子。我贪心了,我想拥有一个有着我俩血脉的孩子。航航,求你,这件事只有你和我那位朋友知道,你要帮帮我。”

清丽的面容上梨花带露,又有谁能拒绝?

诸航真的找到了一个隐秘的代孕机构,对外挂着治疗乙肝的牌子,点进网页,在下端才发现有一行代孕的广告。

两个人悄悄去侦查。

接待她们的是一位姓李的中年男人,自称是负责人。

诸航代替佳汐发问,佳汐从一进来,就非常紧张,握着诸航的手一掌的冷汗。

开始,他以为诸航是想做代理孕母,很热心地让诸航登记资料,还说佣金会非常优厚。得知诸航是来找孕母的,吓了一跳。

李总说他们公司不接受非夫妻双方卵子和精子的个案,那样容易起纠纷。他们的孕母都是在校大学生,提供健康报告,按长相不同收费。而且一人只代孕一次,下次就不会任用她为孕母。有专门的妇科专家负责做手术,绝对保证隐私安全。

佳汐似乎很满意。

李总又说合同一签,先预缴二十万,一旦怀孕,再缴十五万,孩子生下来后,结算尾款十万,总共是四十五万。

诸航觉得这个价格比宁檬讲的要高许多,而且那个李总一脸生意人公事公办的样,她看着不舒服,轻轻拽了下佳汐,让她好好考虑下。

佳汐坐得笔直,表情纠结,仿佛天人大战。

“我们可以信任你吗?”佳汐看着李总。

李总笑:“这个客户自己定夺,你不会是我们公司的第一位客户,也不会是最后一位。我非常有诚意,其他就看你们了。”

佳汐闭上眼睛,嘴唇紧抿,睁开眼时,脸微微发白,“好,我们接受这个价格,但是签合同前,我想见下孕母。”

“不可以,孕母的隐私我们要保护。”李总一口拒绝。

佳汐沉默了一会,“你保证是大学生吗?”

“预付款缴了后,你可以自己判断,大学生与风尘女子本质区别很大。”

佳汐点头。

隔天,合同就签了。

代理孕母是某大学的大四生,正在实习,比诸航大一岁,清秀温婉的江南女子样,诗词歌赋张口就来,二胡拉得非常好,佳汐笑了。

诸航也替她吁了口气。

手术做得非常快,两个月后,孕母怀孕了,佳汐替她租了一个单人公寓,每周和诸航去看她两次。

“航航,我现在打字速度蛮快的,我要学着在电脑上写怀孕日记,等宝宝出生后念给他听。”十一月,第一波寒流刚到,北京城寒意萧萧。走出单人公寓楼,佳汐回头看了看孕母住着的那个阳台。

“好啊!希望我走的时候,能看到小宝宝出生。”

“你要去哪?”

“我要到哈佛读书。”路灯的光泽打在诸航的脸上,她看上去特别的青春、俏丽。“这是我的愿望。我所有的平均分要拿到a,再通过雅思考试,我和导师说过了,他帮我申请。”

“是吗?”佳汐的声音隐隐有些失落。

“嗯!”

又过了两个月,放寒假了,诸航这学期拿到了一等奖学金。从凤凰过完年回来,诸航和佳汐见了面,一起去看孕母。

孕母肚子隆起很高,插着腰对佳汐讲,她没想到怀孕这么辛苦,她需要补偿,至少十万,不然她要把孩子打掉。

诸航火大了,“你敢,我们有合同。”

孕母冷笑,“合同又怎样,你要和我打官司吗?”

佳汐面如土灰,安慰孕母,“行,我给你钱,你别乱动,当心动了胎气。”

“不行,你这样会助长她的气焰。”诸航提醒佳汐。

佳汐叹息,“只要宝宝好,一切都值得。”

三月,风和日丽,燕子归行,北京街头一切都染上了春意。诸航在联系公司实习,准备毕业论文,打听雅思考试的事。

突然接到佳汐的电话,说孕母不见了。

诸航跑去单身公寓,属于孕母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尽,储物柜里有两个电影里给演员当孕妇道具用的海绵肚子。

两人慌忙给李总打电话,手机已停机。打车过去,那儿现在是家文化公司,刚开张两月。

“于是,你就舍身取义了?你这只蠢猪!”成功吼声如雷。

“你个冷血的衣冠禽兽,关你什么事。我和你讲,这事要是你敢泄露半点,我灭你满门。”诸航音量同样不低。

幸好阵地已经从落日挪到了车内。汽车的密封性能很好,天寒地冻的,时间又这么晚,没人围观。

这个故事有点长,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

“你有本事把全世界灭了。”成功真的要抓狂,他听过的代孕传闻不少,包括美国有位妈妈替女儿代孕,但哪一件都不及这件匪夷所思,而且这人还一脸的高风亮节,“你才二十岁,知道吗,女孩子最宝贵的身子是要留给深爱她的人的。”细长的眼眸蕴满了痛心和婉惜。

“哈,这话从成流氓嘴里说出来,真让我意外。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时不时做罪魁祸首了。”

成功气急败坏地直喘,“猪,你和她们一样,是随便的人吗?”

“成流氓,我真不知你吼什么东东,我做错了什么呢?我没有乱和别人上床,也没有用钱出卖自己。朋友有难,我帮一把而已。你就没有一点人情味吗?如你的朋友需要输血,你恰好是合适的血型,你会视而不见?”

“这两件事能相提并论吗?”

“我认为可以。”

成功心堵得窒息,他闭上眼,拳紧握着,抑制自己要掐死猪的冲动。

“猪,既然只是帮一下忙,为什么要和绍华结婚?”成功睁开眼,阴冷地瞪着她。

“哦,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诸航毫不示弱地迎视着他。

“说!”

“马上要结束的故事有什么好讲的。”诸航看了下手机,十一点多了,还有几十分钟,就是新的一年,她可不想把烦躁的心情带过去。

“什么意思?”

“和你没有关系。”

四目相瞪,谁也不肯让步。

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僵硬,是卓绍华的。

成功铁青着脸说了个地址,然后双臂交插,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诸航无聊地玩着自己的十指。

代孕的念头冒出来时,没有经过痛苦的纠结,也没有苦思冥想。

四十五万,对于一个二十岁在凤凰山城长大的女生来讲,是个巨大的数字。

小的时候,她是家中小掌柜。店中一年能赚个几千,爸妈就会笑不拢嘴。四十五万是四百五十个千。

诸盈在银行上班,每月的底薪是四千元,然后做得多拿得多。她听姐姐和姐夫聊过家里的开支,如果没有突发事件,一个月顺顺利利下来,两人能省个一两千就非常好了。

人生很危险的,时不时就跑出个意外。一年能省下多少呢?

不赤字就好了。

沐佳汐四十五万怎么来的,她没有问过。如果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用沐佳汐的话讲,天价都值得。

可惜孩子没了,钱也没了。

双重打击,沐佳汐倒下了。本来就是个柔弱的人,如霜打的玫瑰,枝叶蒌曲,花瓣凋零。一个感冒,就病了半个月。睡在病床上的她,雪白的小脸埋在雪白的枕头上,见者无不动容。

她坐在病床边,无言地自责。

如果当初不是她找到这个网站,如果她签合同时能谨慎一点,如果她提醒佳汐一同陪孕母去体检,这些都可以避免的。

佳汐被喜悦冲晕了头,她应该保持清醒。

佳汐挤出笑容与她说话,说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咱们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她在洗手间,听见佳汐在外面给朋友打电话,问能不能借点钱。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不驯服地一根根竖起,唇角紧抿,眉眼犟强地蹙着,仿佛在下一个什么重要的决定。

她若做出什么决定,计划会非常周详,无瑕可击。

论文答辩结束,她的大学生涯完美画上了句号。

她找到导师,说用一年的时间工作,赚点钱做留学费用,同时把雅思考试通过。导师说这样安排非常好。

这些话,她同样和诸盈说了一遍。还说工作也已找好,在南京,薪水不错。

诸盈说有点实践也好,但不要把钱放在心上,她和姐夫会筹出留学的钱。但她一时拿不出来,也需要一年的时间准备。

诸航约佳汐出来喝茶。

两人喝薄荷蜂蜜茶,通体沁凉。

佳汐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家公司的名称、地址,联系人的名字和手机号,“这几家在it行业的业绩是最好的,我向他们介绍了你的情况,他们都想要你,就看你想进哪家了。”

诸航把纸折叠起来,摇了摇头,“谢谢佳汐,工作的事有着落了。”她已开始俪人行的编程,相信会有很好的市场,也会有非常优厚的回报,给她留学应非常充足。

佳汐美丽的长睫一颤,体贴地点点头,“那就好,但不可以委屈自己。”

诸航笑,“当然。”

佳汐给她夹了块绿豆糕,“你工作后,我们可能就不能这样经常见面了,但要保持电话联系。”

她含笑不语,把嘴中的绿豆糕慢慢地咽下去。

“佳汐,”佳汐拿起账单,准备按铃叫服务生时,她抓住佳汐的手,青涩的面容一片肃穆。“不要再找别人了,我帮你代孕。”

以为只是力所能及的一件小事,说起的时候,字字重如千斤。

佳汐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这样子至少不会再发生欺骗的事。”她故作调侃,“但我有三个条件,第一这只是纯粹帮忙,不要提钱的事;第二,我不和你老公碰面;第三,孩子生好后,我就出国,我们不再联系。如果有一天我回国,在路上碰到,也不打招呼。”

佳汐眼中热雾瞬地泛滥成灾,她摇头,“不可以,航航,我不能这样自私,这对你不公平。”

“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才愿意。你不相信我子宫的质量么?”她促狭地吐了吐舌,脸烫烫的,手却凉凉的。

“航航”佳汐抱着她泣不成声,“那你让我也为你尽点力,好不好?”

“你已经做了。”不是佳汐,她现在还在迷路中。

“你留学的费用,在国外住的地方,哪所学校,都让我来。”

“不好。”诸航摇头。

“那我拒绝你的帮助。你根本不当我是朋友,为什么只能你帮助我,我不能帮助你?”

诸航苦恼地托着下巴。

“你喜欢哈佛对不对?哈佛附近房子的租金可不低,我当你在国外三年,三年的生活一切开支都是我来,学费你自己出,怎样?”佳汐摇着她的手,可怜兮兮地哀求。

她无奈地笑了笑。

“航航,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佳汐紧紧地抱着她。

毕业那天,她在操场上和学弟们打了半天的球,累到虚脱。晚上和同学聚会,是宁檬架着她去的。

她喝醉了,回到宿舍,吐了三趟。

第三趟从洗手间出来,神智清醒了些,宁檬和莫小艾鼾声正香。她轻轻拉开窗帘,对面的水房还亮着灯。

她想起宁檬拿着望远镜站在这儿偷窥的情景,哑然失笑。

宁檬说周师兄走后,水房再没出现那么养眼的帅哥了。

色女啊,色女啊!

她转身上床,倚着床背,悄悄拿下笔记本,开机,然后上qq。哈佛与北京差不多是十二小时的时差,那边现在刚好是下午时光。

周文瑾的qq亮着,个人签名是:到今天,我才知得与失如影随形。

她切了声,对准他的头像,右击鼠标,将他删除。

窗外,暮色渐稀,东方泛出鱼肚白,淡淡的曙光唤醒了帝都的浅眠,新的一天开始了。

“诸航!”肩被轻轻拍了下,诸航倏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居然睡着了。

卓绍华手扶着车窗,脸背着灯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倒是成流氓咬牙切齿的模样,看得非常清楚。

“回家吧。”卓绍华手臂抬高,挡着车窗,防止她的头撞上。

“哦!成成医生,再见,谢谢你的晚餐。”诸航寓意深刻地看了看成功,提示他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滚!”成功“咚”地一声甩上车门,决心不再看那只猪。她怎么可以笑得那样无所谓?在说了那一席话之后,在他身边优哉游哉睡着?他坐在一边,反倒心潮起伏,气息不宁。

卓绍华打开车门,欠身替诸航扣好安全带,才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车。

成功撇嘴,吃不消了。这对半路硬凑上来的人,挺有那么点恩爱的意思。猪蠢是没办法的,绍华怎么也跟着起哄?

他砰砰用头撞着车窗,疯了,真的要疯了。

一上车,诸航就迫不及待地问结果。

卓绍华神情平淡地说了句:“东西他们都拿走了。”

诸航眼倏地瞪得溜圆,“不会吧,你干吗要妥协?那些应该属于小帆帆。”

“他们是佳汐的父母,我尊重他们。他们有些话也说得不错,东西放在他们那里,可能更妥善。回忆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我尊重回忆,而我不可能活在回忆中。那些不会出现在垃圾回收站,但肯定也不能一直象现在这样保存,迟早要束之高阁。这不是薄情,我该珍视的是现在。”

他递给她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杯热豆浆和两只包子。他知道这顿晚饭,她不会吃得很香。

诸航讷讷地接过,眉和眼因郁闷挤到了一块,“他们是佳汐的爸妈,你可以和他们讲实话,他们对你的看法会改观的。”

他笑笑,指指包子,“快吃吧,要凉了。”

包子只咬了一口,诸航就吃不下。她难受。

今晚的代价太大了,她为了想留下佳汐的东西,向成流氓出卖了秘密,结果什么也没改变。

心虚地看看首长,要不要老实坦白呢?算了,自我安慰成流氓应该会守信的。

一枚礼花突然在夜空绽放,路边的行人跳起来欢呼。

原来十二点到了,新的一年哦!

“新年快乐,首长!”诸航俏皮地敬了个礼。

卓绍华将她的微笑攥住,牢牢锁着眼底,“新年快乐,诸航。”但愿明年今日,也可以看到这张笑脸。

婴儿室还亮着灯,窗户上映着唐嫂走来走去的身影。

“哇,他不会也在等着跨年?”诸航对卓绍华小小声地说。

“他应该是在等你。”小帆帆刚看见诸航进了院,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唐嫂抱回婴儿室,然后他就嘤嘤地哭。没有眼泪的,是假哭,等着诸航听到哭声跑进去抱他、哄他。

诸航嘿嘿笑,新的一年,她的人气见涨!

小帆帆已经困到不行了,眼皮耷着,唐嫂想悄悄把他放上床。一沾床边,他就腾地睁开眼,小嘴扁着、哭着。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唐嫂回了下头,熟睡的小帆帆同时也睁开了眼,黑葡萄般的眼珠定定的,专注地捕捉着外面的声响。

“睡了么?”诸航轻手轻脚地进来,压低了音量。

唐嫂还没说话,怀里的小帆帆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张开双臂往诸航怀里扑来。

诸航回头看卓绍华,他耸耸肩,脸上写着“我没说错吧”。

她抱过小帆帆,狠狠地亲了他一口,“小坏蛋,这样讨女人欢心是不行的,帅哥要矜持,嗯?”

小帆帆小手拽着她几根头发,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唐嫂,你去休息吧!”卓绍华对唐嫂说道。

唐嫂没讲客气话,年纪一大,折腾到半夜,真吃不消。

卓绍华张臂欲抱小帆帆,平时一到晚上就迫不及待往他怀中钻的小家伙,今天不知怎么的,装着没看见他,只顾向诸航献着“媚笑”。

清冷的眼弯成半月,他不禁莞尔。帆帆呀,真的得了诸航的真传。

“乖,咱们不玩了,让诸航回屋睡觉,明天一起上街玩,好吗?”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做父亲的语重心长。

小帆帆窝在诸航怀中,一会抬头,一会埋头,玩起了躲猫猫。

“他现在没睡意,你把他按床上也没用,我把他抱去客厅玩,你去洗漱吧,好了再来抱他。”诸航说。

“要不,你今晚带他睡?”他沉吟了下,慢悠悠地提了个建议。

诸航下巴狠狠地砸在地上,首长在说梦话?

她和小帆帆同床过一次,但那是在白天,在唐嫂的眼皮底下。让她单独带这个小坏蛋睡,后果不堪设想。

“呵呵,想法不错呀,但我力量太薄弱,胜任不了。”

“我帮你。”

啥?

客房的床上第一次铺上了一大块垫子,足足占了半床。如果诸航控制不住自己内急,估计也不会把床冲跨。床头柜上搁了几块尿片,还有恒温的奶壶。小帆帆夜里要吃夜宵的。几件小衣衫整齐地码着,是隔天给小帆帆换的。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诸航要哭了。

卓绍华认真地点头。

小帆帆这家伙对陌生的环境非常适应,看着床上那块垫子,像看到久违的亲人,欢喜地就往床上扑。

她生怕他会滚到地上,急忙上床护着。

“你确定今晚会非常平安?”诸航忐忑不安地回头。

卓绍华冲她鼓励地笑,弯下身子与她对视:“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天很快就亮了。”

他的笑眼望着她的清眸,也不知道谁眼底的波光映进了另一人的眼底,想看得更清,却在更近之后,发现一切更加模糊了。

“但愿我不会让你失望。”诸航强行拽回视线,心情有点不淡定。

他带上门,在门前又站了会,听着诸航在里面自言自语。他看出小帆帆睡意就要来了,睡着的小帆帆,会非常乖。他没什么要担心的,和诸航在一起,小帆帆会得到最好的呵护。

在第一眼看到诸航时,他就这么的笃定。

他去了趟画室,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笔记本,这是今天他唯一留下的佳汐的物品。

本本是银白色的,只有十一寸,非常小,他当她是买回来看看电影听听音乐的。

本本正常放在画室的桌上,佳汐没有带进卧室过。

佳汐走后半个月,他才打起精神进画室整理遗物。笔记本下方压着一张键盘表,这是刚学打字的人才会有的。

他怔住,职业本能让他打开了佳汐的笔记本。

那篇日记放在e盘中,文件夹的名字叫亲亲我的宝贝。

1月30日,晴,零下八度,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宗医生把化验报告拿给我,说航航成功受孕了。我捧着化验单,哭成了泪人。真的很不容易。上次的阴影还在,我生怕这次还会有排斥反应。如果再来第三次,我就没有信心再坚持下去了。宗医生说预产期是十一月初,那是北京最迷人的季节,天气还没冷,我喜欢这个季节,已经等不及那一天的来到了。是他还是她呢?不管了,都是我的亲亲宝贝。

3月8日,阴雨。从早晨就开始下雨,画院今天有活动,庆祝妇女节,我没有参加。我买了海鲜比萨去看航航。大杂院里都以为我是她姐姐,说我俩长得不像。她趴在电脑前,忙着做她的事。她一点也不像个孕妇,没有妊娠反应,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生活一如往常,皮肤白里透红,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我的宝贝也会像她这般健康吧,真好!

4月2日,晴。今天逛了一天的童装店,我想我真的有点疯了,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任何事,脑中心中只想着孩子,真想今天就能抱在怀中,那时绍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肯定会比平时丰富一点吧!童装很好看,可惜一件都不能买,绍华会觉得奇怪的。晚饭时,我在桌上提了下抱养孩子的事,他说妈妈是不好做的,各方面都要准备好。不要因为是抱养就有所轻视,抱进来就要对他的人生负责。我按捺不住喜悦,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问他能胜任父亲吗?他没有说话,跑去接电话了。我想他的答案也是肯定的。开心地打电话给航航,她也非常开心,她的程式写得很顺利。我问过那个有什么用,她说帮女人圆梦的。唉,对于计算机,我是完全的外行,我不明白她讲的话,但那个不重要。

5月1日,劳动节,闷热。今天放假,街上到处都挤满了人,绍华去广州出差,我陪诸航去产检。她的孕相很明显了,肚子尖尖的,隆起很高。医生让我听胎音,听到机器里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我哭了。航航说里面的那个小人非常调皮,会踢她,我又傻傻地笑。那种做妈妈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7月10日,小雨。谁会想到在这种天气里,我居然会感冒,热度怎么也退不了,呼吸都是滚烫的,我怕传染给航航,抑制住不往大杂院跑。医生说我心律不齐,要保持心情的安宁,情绪起伏不能太大。对于一个准妈妈来讲,这个要求过分。不过,我会尽量做到的。小的时候,我也有过心律不齐,身体动不动就生病。长大之后,就没犯过。这次也不会有事的。感冒,讨厌的感冒!

卓绍华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拆开,抽出一根,在桌上敲了敲,点燃,用力地狠吸了一口,然后点击e盘,格式化。

日记从七月十号后就没有了。

七月十四号晚上,佳汐因为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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