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海龙王前脚怒气冲冲地离了大殿,后脚殿中的喧闹声便停了。
此前一群妖将在殿中相互推诿,几乎要破口大骂动起手来。到了此时各种奇怪的面孔上的怒意却都消失不见,转而变成某种奇异诡秘的兴奋。

就很像……李云心在极远极远处的船上,问武家颂他与潘荷过往时的那种神情。

他们从地上站起,如此安静了一会儿。才听禁琅将军压低了声音:“开盘,开盘,今天我做庄,我赌君上还得挨骂——回来之后至少得砸上三件宝贝!”

大殿那头的百化将军此前将要命的差事推到禁琅将军身上,到这时候却也毫无芥蒂了。立即叫道:“嘿!才怪!我看着君上和明月夫人近来是越好越好——我赌他今天还挨骂,可挨了骂呀——”

说到这里促狭地笑着、往周围看了一圈:“还是美滋滋!”

说了大笑起来。殿中许多妖将也随他一同大笑——殿内殿外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百化将军便将手一伸:“来来来,收钱、收钱!”

群妖参见东海君的时候现出的是“人形的真身”——自异类化成人形之后的模样。这是为了表示对君上的尊重、并不敢化形将自己隐瞒。

但如今看东海君离了殿,就纷纷摇身一变,都变成寻常人大小了,看着也是好好的“人模样”。

倘叫在通天泽、云山下见过大世面的李云心来看此时的这些妖魔,想来会略感惊讶。因为陆上的群妖见的凡人虽要多些,但化成人之后还是奇形怪状、面貌大多惨不忍睹。

可如今这殿中的妖魔自己变化的模样,却看着大多像人——单以外表论,是看不出有什么分别的。

群妖便挨挨挤挤,有的去禁琅将军那边下注、有的来百化将军这边下注。下的赌注却也不是别的,而是铜钱。

一枚一枚打磨得发亮的铜钱,都是陆上诸国所铸。有些如今还在通行,有些早就废止了。可这些妖魔似乎都很珍惜——然而他们衣饰上的金银也不少,却钟爱这玩意儿,倒也是一奇。

那百化将军用四条胳膊收钱。收得多了拿不住,索性将身子一摇——把他之前对东海君哭诉的那“被斩掉”的两条胳膊也伸出来了。

殿中的群妖下好了赌注,便向殿外招呼一声,立即跑进来个尖头尖脑、却没脖子的小校。

小校进殿也不怕,笑嘻嘻在门口一站、行一礼:“将军们有什么吩咐?小的刚才瞧见君上往明月夫人那边去了,是不是要叫小的——”

一边说这话也一边促狭地笑,目光又落在百化将军满手的铜钱上挪不开。百化将军随手抛给他两枚去:“知道还问。快去瞧着,回来给本将军报个好信儿!”

小校伸手接了,再行一礼,一溜烟地跑没影儿了。

这群“胆大包天”的妖将便又在殿中吆三喝四地下注赌了一会儿,才终有人说起旁的事来。

说话这人生着一张黄脸、龅牙,倒像是一块朽木成精。原本在群妖热闹的时候默不作声、看起来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到如今见群妖兴致慢慢消退了,才皱着眉、苦着脸,叫道:“兄弟们、兄弟们、且静一静,听我说、听我说!”

如此喊了三四遍,殿中才慢慢地安静下来。

——却只见禁琅将军面上抽了风似的猛给他使眼色。仿佛两人藏了什么秘密,他并不愿意这位一说。

但黄脸妖将不理睬他,又连叹两口气、举起双手:“兄弟们在这里倒是快活,却不知道大祸要临头了么?!”

这话听着很唬人。但群妖的却是先一愣——随即齐齐嘘他,很快又不理睬了。好像这人经常说此类的话,大家早见怪不怪了。

但黄脸妖将仍自顾自地说:“这回是当真的——我和禁琅将军在水狱里听那什么通天君提起……说蓬莱娘娘要回来了!”

这话一出口,殿中登时安静一半——约莫有三分之一的妖将愣住。欢乐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难以置信的惊诧,但惊诧很快又转为惶恐。

仿佛因为这么一句话,头脑里又浮现出久远的恐惧记忆来。

余下的则面面相觑,脸上是很茫然的。该是并不晓得“蓬莱娘娘”是个什么人,但见了那些妖将那种模样,也都疑惑地紧张起来。

见此情景,禁琅将军忙道:“绵将军!这话怎么能乱说?咱们还——”

被称作绵将军的黄脸妖将又叹两口气:“怎么叫乱说呢?那通天君进来的时候叫的是什么?叫的是——”

“你们敢捉我——听说过渭水龙王吗?就要来救我了。当时你是不是同他说,什么渭水龙王,要来救你也找不到咱们蓬莱仙山?”

禁琅将军皱眉:“哎呀,那家伙疯言疯语——”

绵将军忧心忡忡地摇头:“他要是疯言疯语,怎么会知道蓬莱娘娘?他是不是还说,渭水龙王带着蓬莱娘娘,自然知道你们这个什么蓬莱山!”

禁琅将军皱眉摇头:“唉、唉、有什么好担心的,东海君在上——”

那黄脸妖将重重叹息:“我怕的就是这个——东海君昨晚气冲冲地说要去海上瞧瞧还有谁在捣乱。结果刚才就又发了火儿,可没拿回什么人来。你们想想看!是不是昨晚吃了亏!”

这回禁琅将军不说话了。群妖更是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开始有人小声问“蓬莱娘娘”是什么人。

绵将军听到了,便走到群妖面前站定。苦着脸说道:“有不少兄弟不晓得……唉。这种可怕的事情别人不乐意说,就叫我来说罢——谁叫我总喜欢做恶人呢?”

“那蓬莱娘娘——是这蓬莱仙山从前的主人。”绵将军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稍放轻了些,但语调却沉重了些,“一千年前,咱们东海君得这仙山之前……咱们都在她手底下的。那时候啊……唉,哪有如今这么逍遥快活!”

“那蓬莱娘娘,心狠手辣!如今在东海君手下做事,做得错了,只听他骂一两句‘要你何用’而已。要是在从前,一不小心就被抽筋剥皮……唉呀,咱们这些打那时候就活下来的,哪一个不是天天提心吊胆、心惊肉跳……”

他这话,似是将殿中那些妖将心底的恐惧都勾起来了。禁琅将军瞧这气氛不对劲儿,忙道:“绵将军、绵将军,不要说这些可怕的事情——”

但有并未亲身经历过从前事、因而也不晓得其中险恶的妖将好奇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唉!”绵将军叹气,挥了挥手、仿是要挥去些什么,“后来那蓬莱娘娘,或许因为造孽太多,遭了天谴,功力全失了!”

“但大家伙儿慑于她从前的淫威……都并不敢反抗。终于是东海君——东海君跟咱们一商议,决定把那蓬莱娘娘逐出蓬莱仙山。于是冒死去了龙岛、得了奇遇和神力,才将她迫到蓬莱山的一角去——你们还可还记得原先西边有一处禁地,说是那里有直通幽冥的鬼洞、严禁人靠近的么?”

他这么一说,大家纷纷点头。然后就有人失声叫道:“难道那里——”

“正是那蓬莱娘娘待的地方!她在那里有一件法宝,连东海君都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把她封在那儿!还是一年前——”

“明月夫人!”又有人叫道,“明月夫人乘船来,不小心撞破东海君的禁制,才把她放走了?!”

绵将军哭着脸:“可不是正是么!打那会儿起我就说,要糟要糟,可没人听我的!到如今事情找上门啦,你们再不叫我说也没用——那蓬莱娘娘一定是跑出去、找回了神通,才带了两个帮手杀回来啦!咱们的好日子要到头啦!”

他所说的、从九公子口中听到的事情,似乎原本群妖并不知晓。到如今知道了,全慌了起来。

还哪里顾得上赌博、下注?先不安地沉默一会儿,然后殿中又炸开锅。这么一群妖将开始打算该怎么办——但终究选择也不多。要么祈求那蓬莱娘娘并未找回神通,要么祈求东海君能将她拿下,或者最坏的打算——想或许东海君败落了,蓬莱娘娘不会把他们这群人都杀绝呢?

倘若此时被封在李云心袖中的妖女知道殿里是这么个场景,想必要骄傲得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见事情搞成这样子,禁琅将军急了。他窜到绵将军身边将他拉到角落里、竖起眉:“你疯啦!君上说过此事不许提——”

绵将军一把甩开他:“你才疯了!等死么!要我说,咱们赶紧把人聚起来——君上是个散漫性子,他得好些日子才有动作呢!咱们就该先出海去探探虚实。那蓬莱娘娘有帮手,咱们就先——”

他做了个劈手的动作:“给清理啦!也算为君上分忧、也算先打掉他们的气焰!这东海咱们熟呀——要不然等他们一窝蜂到了蓬莱岛,你乐意血战我还是我乐意血战呀?”

禁琅将军张了张嘴:“这个……这个……事关重大——先请示君上……”

绵将军生气地一挥手:“君上被那个明月夫人迷得神魂颠倒,才不是从前的君上了!等他——”

他似是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来。禁琅将军忙摆手:“好好好……你叫我好生想一想……”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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