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位于奥城北郊的巴斯顿军校,迎来了建校280周年庆典。它的诞生,可以追溯到自由联邦成立之前的阿尔斯特王朝,尽管是封建时代的王者以剑为犁,建立起了这样一座了不起的军校,但它真正的辉煌大都写在自由联邦的历史上。无论是在人们追求自由民主的反抗战争中,还是捍卫联邦主权的一次次战斗中,巴斯顿军校培养的军官历来是中流砥柱,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国家英雄。
作为巴斯顿军校的优秀毕业生,“火线毕业班”的幸运儿和佼佼者,魏斯穿上了“压箱底”的军校礼服,再一次从大门走进了久违的校园。这一刻,他将遥远的记忆深藏在了心底,把这座伟大的军校当成自己的母校。伟人说,人走得再远,也不要忘记来时的路。诚然,没有巴斯顿军校的磨砺和锻造,他不可能一夜之间从平民变成战士,更不可能在北方边境到洛林的艰险里程中存活下来。这一刻,他对巴斯顿军校满怀感激,充满敬意。

如此隆重的庆典,尚且健在的“巴斯顿人”从联邦各地赶来。他们之中既有雪鬓霜鬟的老将军,也有踌躇满志的青壮年,既有昔日的同窗好友,也有今时的长官僚属。来到这里,他们不分军阶、不谈职务、不论尊卑,只认一个共同的角色,那便是“巴斯顿人”。

梵洛老校长回来了,战争时期,他扛起了联邦军事改革的大旗,通过整训“国防师”大幅度提高了联邦军地面部队的战斗力,为战争中期的大转折铺垫了坚实的基础。那些为国捐躯者“回来了”,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和事迹都被印刻在了新落成的纪念堂里,以供后人瞻仰。

在一系列的庆祝和纪念活动结束后,喧嚣渐渐散去。夜幕下,魏斯坐在纪念堂前的台阶上,回味着这里的熟悉气息,感怀着过去的点点滴滴,惆怅着不知走向何方的未来。哲人认为,时光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灵丹妙药”。漫长的岁月可以消磨掉最刻骨铭心的伤痛和悲哀,哪怕是尸骨累积的“血海深仇”,也会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承中渐渐淡去,直至无影无踪。在短短半个世纪之内,奥伦斯星球上的国家经历了两场人员伤亡数以百万计、经济损失不计其数的全面战争,从战争中活下来的人,背负着难以言喻的伤痛、悲哀以及仇恨,然而从停战的那一天起,反战的舆论便牢牢占据着主导地位,在北方发现“太空飞船遗迹”并展开国际联合研究和发掘后,呼吁各国加深军事政治合作的声音更是盖过了一切。在这样的时代浪潮面前,那些固有或是新生的矛盾已经无法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是危及诺曼帝国皇室主要成员生命的贝拉卡瑟袭击事件,也罕见的受到了双方的冷静处理,没有被舆论裹挟着升级为外交甚至军事冲突。

一方面,国际战争的阴云消散无形,跨国军事合作不断升级,使得奥伦斯星球的整体自卫能力朝着发生质变的方向发展,另一方面,战后的反思必然演进为某种形式和程度的变革,譬如自由联邦的军事改革、威赛克斯王国的政治改革。在诺曼帝国,由于皇帝霍亨施陶芬四世病入膏肓,宪政派开始公开为“宪政革命”造势,这一运动的目的,是通过宪法和议会限制君主的权力,旨在将这个国家从君主专制推向君主宪政,国家大事不再是君主一个人说了算,而是在宪法的框架下,由代表国民意志的议会同君主共享权力。从历史潮流来看,君主宪政取代君主专制是一种进步,但不是绝对——直接从君主专制转变到民主共和的案例比比皆是。至于君主宪政与民主共和,在社会发展的特定阶段,两者之间并没有纯粹的递进关系,而是各有优劣,谁存谁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国家的历史沿革和时代际遇……

不知不觉间,魏斯出任洛林地方政府州长官已满四年,并且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连任。四年间,洛林从一个以资源开采和农牧生产为主要产业的边疆贫穷省份转变为充满活力的新兴工业地区,冶金和机械制造跃居西部第二、全国第五,医疗和教育条件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失业率长期接近零点,社会稳定度和民众满意度高企,成为了自由联邦战后的“洛林现象”。凭借在洛林工业者联盟中的领导地位以及对机械制造、教育产业的大手笔投资,克伦伯-海森家族也迅速从地区性的知名家族蜕变为地方颇具影响力和带动力的工业家族。

在这无限风光的背后,长期以来的付出不必多说,魏斯对当前的一切并不如外人所认为的那样“心满意足”,更没有心安理得地坐享收获,而是心怀隐忧,未雨绸缪,竭尽所能地跟时间赛跑。一直以来,他和他的伙伴们,还有军界、政界那些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始终视诺曼帝国——准确地说是已经或意图掌控诺曼帝国的野心家为自由联邦的头号威胁,认为他们摆出伪善面孔,是改变了以往的策略,用更加迂回隐蔽的方式进行布局。不过,在他们有足够的证据揭穿诺曼人的布局之前,只能以理性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进行准备,风靡自由联邦的引擎动力车辆竞赛便是一个成功的范例。通过竞技经济的良性运作,使自由联邦的内燃机技术发展在飞行舰船重新占据军事战略核心地位的情况下得到充分的保障,以此为基础,飞机的技术研发进程也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维持。

尼古拉-莱博尔德,战时毕业班的特殊“肄业生”,拎着两瓶酒走到了魏斯身旁。因为身份特殊,而且生性敏感,她有意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以最为低调的方式前来参加巴斯顿军校的庆典。她和魏斯所在的那一届巴斯顿军校生,还没毕业就走上了战场,几乎每一个人都为联邦的沃土抛洒了青春热血,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在战争结束前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都永久记刻在了纪念堂的浮雕下。

魏斯本不饮酒,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次”,是在巴斯顿军校时期陪尼古拉解乏,那会儿饮酒是冒着受处罚的风险,而今他们坐在纪念堂前,一半是敬故去的同窗,一半是勉励自己继续前行。

喝着酒,尼古拉低语道:“下个月,联合参谋部成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军事演习将在弗里斯王国境内举行。除了弗里斯人,其他国家都对这场演习寄予了期待,届时将会出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飞行舰队——它被视为保卫奥伦斯星球的最强力量,但愿如此……”

此时四下无人,阵亡的袍泽们就算可以听到,也不会泄露机密,所以,魏斯不必顾忌什么,同样低声说道:“第一次联合演习,他们应该会保持很高的警惕,诺曼人大概率不会在这个时候搞大动作,要担心的是这种联合演习成为常态之后,诺曼人某一天趁他们松懈突然发难,那可就是一场真正的灾难了。”

“坚冰之下,暗流正在涌动,但谁也不知道坚冰什么时候会融化。”

尼古拉所说的“暗流”,主要不在自由联邦,而是在莫纳莫林山脉那边的诺曼帝国。每至节庆日,全体诺曼人必然要为“吾皇霍亨施陶芬四世”的健康举杯,这个战争时期被敌对国家无数民众反复咒骂的诺曼头领,出人意料地成了这一段平静时光的最大保证。如果他还能活上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这样的和平时光很可能还会继续延续下去,可是,他能活多久,对外界来说是个根本无从预料的事情。自从战争末期以来,他久未出现在公众面前,据说只有最核心的王室成员和军队将领能够偶尔一窥其况,外界也是通过他们的表达来确定皇帝尚在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尔伯特王储和他的兄弟巴拉斯王子对帝国局势的掌控愈发稳固,老皇帝活着的价值也在悄然下降,甚至成为某种阻拦,也许达到某种临界点之后,他的健康将变得无足轻重。

魏斯靠坐在台阶上,仰望着浩瀚星空:“要是真有一支太空舰队突然到来,导致奥伦斯星球的安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促使各国放弃既有的利益盘算,真正意义上的团结在一起,那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坏事!”尼古拉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心术不正者,面对强大外敌的威胁时,如果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便会为了活下去而投靠敌人,帮助敌人对付自己的同类。在我看来,无论有没有来自太空的威胁存在,我们都必须跟那一类人作斗争。”

“你说的很有道理!”魏斯赞同道,“战争是人性贪欲的必然,也是历史惯性的作用。只要这一类人存在,只要他们继续掌握着专制国家的专制权力,我们就必须提防他们、对抗他们、战胜他们,而不是指望他们放下胸中的征伐之心。”

尼古拉闷了一口烈酒,长叹道:“可怜的世人啊,好好珍惜这段和平时光吧!谁知道它能维持多久呢?”

魏斯酌酒,苦笑:“无知的世人可以好好珍惜这段和平时光,而痛苦洞悉真相的我们,如何能够安心以待?”

尼古拉转头看了他一眼,以一种高深的姿态说道:“有一种状态,叫做假寐。假寐的最高境界如同醉酒,人醉心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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