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来了。”一道凉凉的声音从角落响起。
赵平安百忙之中回头望去,就见穆耀抱着手站在帐篷的阴影中。他手里牵着一根绳,绳子那端拴着委屈的小狗一般的金十八。

但此时的金十八根本不是委屈,而是面色惨白,眼神闪烁,嘴角还挂着点可疑液体,显然是吐过,而且已经吐得肚子空空,再没什么东西可吐了。

显这种蜜罐子里泡大的娃,哦,还有药罐子,虽说聪慧有雄心,战争的理论,治世的理论,谈起来一套套的,从本质上拿人命不当人命,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场景,必然会感到震撼和难以接受的。

“你还觉得这些大江人是羊吗?”赵平安指指简易床上,身上被血染透的士兵,“就算是羊,你吃掉它们也要懂得感恩。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该当被你奴役,该当被你予取予求的。”

她哼了声,目光瞥到穆耀。

见后者就那么倚墙而立,神情几乎是淡然的,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内心波澜。

赵平安对穆耀有点心疼。

他无动于衷,是因为他从小时候就见惯了。

穆远不是一样吗?不同的是穆远还要强迫自己坚强。他逼迫自己走上沙场,为挡住群狼而流血。那些同袍在他身边倒下,近在咫尺,久而久之,他的心能不冷硬吗?

所以,她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去温暖他,融化他。

“人呢?抬进来。”她快手快脚的收治完最后一名伤员,看着空了的床位,问。

这才多久,几个小时而已,半天时间不到,她已经可以很麻利顺手的处理简单伤了。可见环境有多么锻炼人,人的潜力无穷,这么被压榨,她觉得自己可以迅速成熟起来。

“没了。”野利花花探进头。

赵平安很意外,又很惊喜,“打完了?谁胜了?”说完又后悔。

什么谁胜了,必然是穆远,必须是穆远!

哪想到野利花花却摇了摇头,“公主,这场仗看样子还有得打呢。只是现在没有伤员抬下来,是因为两军到达胡杨林那里,激战正酣,伤员一时运送不下来。但是我和我爹这就过去,能救一个弟兄是一个。”

“到胡杨林了?”穆耀插嘴,长眉微挑,看起来有些……兴奋?

看到赵平安疑惑的神情,穆耀抬脚,轻轻踢了下金十八的大腿,“你小时候,不是你父君将你置于腿上,与你讲战局吗?你可知道,胡杨林那地方尽管没有人烟,却是天然的藏兵屏障。地形嘛,有如一个巨大的口袋……”

“上当了!上当了!”金十八突然跳起来。

不过他一只手上脚上拴着绳子,牵在了穆耀手里。

穆耀看着虽瘦,武力值与他二哥相比也天差地远,但到底有武功底子,对付一个小病娃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只一拉,金十八又萎靡的蹲下去。

“太贪心了!太自负了!”金十八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仿佛已经预见到这场战事的结局。

贪心说的是他五哥金秀,自负大约是他自己。

自以为算无遗策,实际上从开始就掉入了别人的陷阱。

怪道穆远被称为常胜将军,大夏起于绝望和勇武,却会毁于傲慢和贪婪啊。

“这件事你的责任倒是不大,是你那五哥一手毁了好局,你的错误只是还没有参透人性复杂自私。就算是亲生父母,你都得去争取,你就没想到兄弟之间可能你死我活吗?”穆耀嗤了声,“我这样说,你是不是感觉好一点了?”

怎么会哦,这简直是在人家心灵的伤口上洒盐好不好?而且洒得很开心。赵平安心想。

“我怎么不知道身为皇子,兄弟之间就是你死我活?”金十八脸色唇色都惨白,眼睛却红着,“从小到大,我不知死过多少回又活回来多少回,还不是拜我那群兄长和我的父君所赐。对我父君来说,把我丢在‘狼’群里历练,不死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儿子。对我的哥哥们来说,我是绊脚石,必须一脚踢开!”

金十八在重大的刺激下有些失控,随即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不猜不透,他一向以勇武机智著称,怎么就能被功劳迷了眼,连这么浅显的诱敌之计也看不出来。”

“你不是也没看出来,成天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讨厌死了。”穆耀毫无同情之意,“现在看你这怂样,我终于爽了。”

他长出一口气,恶人做到底。

赵平安心系穆远,现在既然知道前线的情况了,手头又暂时没有伤员,她就开始提心吊胆起来。

这让她感觉气闷,干脆也不管这两个被宠坏的天之骄子,慢慢走到医帐之外坐着。

阿英跟着她,秋香带人去其他医账帮忙。

穆耀想也不想,直接牵着金十八也出来,就像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紧跟赵平安。他们席地而坐,都不多主知,显然也是紧张的等待着前线的消息。

“公主小姐姐不祈祷上苍保佑你家大将军吗?”金十八绝望之中心生恶意,一脸讥讽的道,“小姐姐不是会道术?之前的障眼法用得炉火纯青。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有今日之败吧?那你要不要再施展点道术,保佑你们大江官兵?”

而赵平安看似平静,内心岂有不担忧之理?在这种情况下,也就不那么理智好脾气,于是干脆直接怼了回去,“我们大江官后凭自己本事踩死大夏军,用不着老天帮忙。你若对道术这么好奇,不如我求求雷祖,降个雷,第一个劈死你,省得你在这里聒噪。”

金十八被噎住,穆耀在旁边哈哈一笑。

笑完又感觉不是滋味:平安就这么喜欢他二哥吗?别人说一句都不成,气得连风度也不管了,恨不能露出小牙来咬人。何时,她也能对他这样维护?

这一生,他还有机会吗?

金十八被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再也说不出话。于是三个人就坐在那冷场,别别扭扭的。好在人虽然在这儿,心思却都飞到了战场上,各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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