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再一次回到那座公房小院,情形还是比较尴尬的。毕竟现在等于是被打回原形回来,还落得个被逐出师门的名声,是背负了名誉上的污点回来的。
杨秀和江大人胡大人倒也没说什么,杨秀依旧热情如初,提也没提半句。江大人和胡大人的眼睛里倒是充满了八卦,但或许也是不太好意思问,所以除了私底下有些交头接耳之外,在林觉面前倒也没问什么敏感的话题。

林觉本以为生活很快会恢复平静,恢复到当初在这里时的无所事事的安闲慵懒的日子里,然而他想错了。次日上午开始,翰林学士院来了两位学士。一个叫邓辉一个叫王景,两个人一来公房,便召集众人宣布了一个决定。那便是,从即日起,他们将常驻此处,监督并指导公房中的事务。那两人得意洋洋的拿着翰林院大学士袁先道签发的公文展示给众人看,特别的拿眼睛瞟着林觉。

“翰林学士院最近要进行一次整饬,所有隶属于学士院的公房衙门都要接受整饬。崇政殿说书公房之前太过懒散清闲,据说还有人经常不在公房当值,大学士说了,要彻底整肃这等散漫作风,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二人在此便是监督你们做事的,你们要完全服从我们的命令,不得违抗。”邓辉和王景如是道。

林觉无言以对,本来打算故技重施,跟以前一样旷工不来,但这么一来可就没法偷懒了。天天被困在这个公房里,那可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情。但事到如今,却也无可奈何,林觉也只能照办。

但很快,林觉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了。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来做正经事的,他们每天没事找事的折腾,提出很多无礼的要求。比如,他们要林觉和杨秀等人每天都要将公文书本拿到外边晒一回。要他们将所有的公文书籍都工工整整的誊录一遍。

满屋子的书,光是搬出去晒一会都要累得满头大汗,更别说每天都要搬出去一次了。誊写书本公文那更是没有必要。雕版书外边多得是,破旧的可以买来替换,人工誊写抄书早已被摒弃。公文都是一些陈年的故纸,根本就是报废的东西。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故意的刁难众人,没事找事干。

杨秀气的要跟他们理论,林觉制止了他。林觉告诉杨秀,搬书就当是锻炼身体,抄书就当是练毛笔字。反正漫长的时间在公房里,不找点事情做也是无聊。

可气的是,林觉杨秀等人忙忙碌碌的时候,这两人在旁边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指责书本晒得不匀,一会儿指责杨秀和林觉的字不够工整。说累了的时候,这两人便在廊下晒太阳,还让江胡二位大人在旁伺候沏茶说话,派头十足。

数日后,林觉看出来了,这两个家伙就是来故意捣乱的。他们的目标其实便是让自己不安生。因为他们其实对自己指责的最多,言语之中充满了蔑视和挑衅。

挑剔自己字写得不好,会说:“堂堂状元郎,怎地字写得这般不堪,你这状元不会是假的吧。”

搬东西的时候,林觉大汗淋漓之际,他两个在旁边说风凉话:“林大人在条例司里怕是没干过这些事吧,一看就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可惜啊,现在可不是以前了。此一时彼一时,该低头便低头哦。”

对这些夹枪带棒的言论,林觉不但不生气,反而报以微笑。这两人私底下说林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还笑的出来,倘若是我,怕是要羞愧死。”之类的话。

但只有杨秀知道,林大人那可不是笑,那是咬着牙的笑。自己便几次看到林觉的笑脸转头之后便成了咬着后槽牙的凶狠模样。杨秀预感到似乎要出什么事儿。于是他私底下安慰林觉,忍一时风平浪静,不要跟着种人一般见识。现在要是闹出什么事情来,会对林觉很不利。林觉报以嘿嘿的冷笑。

二月初十午后,公房之中所有人都在廊下温煦的阳光下小憩。林觉和杨秀坐在廊下一角正小声的谈论最近朝堂上因为第二部新法引起的巨大波澜的时候。不甘寂寞的邓辉和王景却走到了林觉和杨秀的身前。

邓辉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林大人,你是状元郎,想必读书甚多。我和王大人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林觉皱眉抬头,眯着眼道:“两位大人也是一甲出身,却来请教我问题,林某可不敢当。”

邓辉嘿嘿笑道:“是啊,我和王大人当年确实是一甲及第,书也自认为读了不少。可是自觉和林状元还差得远。尤其是在一件事上颇为不解。还请不吝赐教。”

林觉微笑道:“既如此,我们一起探讨探讨也好。”

邓辉哈哈一笑,跟王景对视一眼,转头轻声道:“我和王大人都认为,自古以来,尊师重道乃是人伦之常,很少见到林大人这样悖逆师长,被逐出师门之人。可否请林状元跟我们说说,悖逆师长被逐出师门是何等样的心境和感受。”

此言一出,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和挑衅,林觉的隐忍没能换来他们的收敛,他们反而更加的拿林觉不当人了。倘若背地里议论几句倒也罢了,当面询问,那等于拿巴掌朝着林觉的脸上呼了。

林觉脸上的笑容僵硬在那里,但他依旧笑着,缓缓站起身来。

杨秀感到要出事,忙起身道:“两位大人,你们这请教的是什么问题?林兄,咱们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听说崇政殿前的花开了,我们去瞧瞧。”

林觉没有说话,笑着瞪着眼前邓辉和王景的那两张脸。邓辉和王景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他们不肯退缩,伸着脖子瞪着林觉,脸上依旧皮笑肉不笑的。

“两位大人当真想知道?”林觉的笑容更加的灿烂了。

“是啊,我们很想知道啊,请林大人给我们解答解答,不然,我们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觉。”邓辉以为林觉示弱了,笑哈哈的揶揄道。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巴掌在自己的眼前放大,下一刻“啪!”的一声爆响,整个嘴巴子顿时火辣辣的疼,眼睛也黑了一下,金星四射。这还没算完,脸上被甩了一耳光之后,发髻突然生疼,被人扯得向下,他不得已弯下腰来,咚的一声,鼻梁上吃了一膝盖头,顿时鼻子里像是开了个糖醋酱铺子,各种滋味夹杂着彻骨的疼痛让他大声的呻吟了起来。

“你不是想知道是怎样的感受么?便是这种感受,好好的体会。狗东西,你也敢来招惹我。”林觉厉声大骂说,手上动作不停。虽然身上没什么武技,但林觉身边可全是高手,看也能看出些门道,通过身边那些人也知道如何能快速的让一个人失去抵抗能力。对付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邓辉更是绰绰有余。

三拳两脚之下,邓辉已经被打的口鼻出血,晕头转向,只有哭喊的余地了。

杨秀和江大人胡大人都惊呆了,林大人一言不合便上了手,而且下手极重。邓辉可是上官啊,这还了得。以下犯上,殴打上官,这罪名可小不了。

王景在旁吓的大叫:“住手,住手。林觉,你好大胆子,敢动手殴打上官。还不给本官住手!”

他不喊,林觉还只在邓辉身上殴打,他这一喊,倒是提醒了林觉这边还有一位。林觉窜上前来,一把抓住王景的衣领,左右正反两个大耳刮便扇了上去。拳脚像是打沙包一般的对着王景招呼,王景哎呦连声,倒在地上翻滚。

“林兄,林兄,不要冲动。”杨秀焦急叫道。

林觉已经收不住手了,心中的恶气尽皆发泄出来,这几日被这两人的羞辱和挑衅,以及之前心中憋闷之气尽数随着拳脚发泄出来。两位学士躺在地上被林觉打的抱着头哀嚎翻滚。林觉打的手脚酸痛,转身四下里去找棍棒板砖之类的物事,但这院子里收拾的太整洁干净,竟无一丝杂物。但林觉一眼瞥见花坛旁的鱼池,当即一手一个抓着地上两人的发髻拉扯。两人吃痛不得不扭动身子配合,被林觉扯到水池旁,按着头颈压到水池之中去。

虽然已经是二月中,但池水依旧寒冷刺骨。两人被按到池水里,整个脑袋都像是被人拿着针到处扎一般,他们使劲扑腾着,林觉就是不松手,两个人胸中气都用尽了,张着口大口大口的咕咚咚的喝着冰水,身子也扑腾的更加厉害了。

杨秀看着眼看要出人命,忙招呼杂役一起,两个人死命的将林觉脱开,邓辉王景两人才浑身湿透如死狗一番的瘫在地上,嘴巴里不断冒出清水来。半晌后咳嗽连声,哭嚎不已。

林觉也气喘吁吁脸色铁青,甩脱杨秀的手指着鼻青脸肿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的两人道:“你们两个狗东西,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受人指使来故意搞我的。你回去告诉指使你们的人,要来便明着来,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作甚?你们给我记好了,你们以为我虎落平阳,便可以你们这些狗东西欺负么?今日倘不是有人拦着,叫你们死在这里。还不给我滚!”

邓辉和王景哪里还敢多言,今日确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差点被林觉给溺毙了,这里还怎敢逗留。虽然此刻软手软脚浑身疼痛,但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力气来,爬起身来像两只丧家之犬连滚带爬的跑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杨秀和江胡两位大人都呆呆的看着林觉发愣,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般,倘若不是地上的斑斑血迹,不是鱼池旁的一片狼藉,又怎敢相信林大人适才做的那些事情。他差点杀了人呢,大家都是读书人,怎么可能用这么野蛮的办法解决事情?林觉还是个状元郎呢,简直不可思议。

“林兄!”杨秀咽了口吐沫哑声道。

林觉摆摆手道:“不用说了,我受够他们了,今日就是要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杨秀道:“林兄,我的意思是……你打得好。这二人太可恶,自己找打。可是……这么一来,怕也是闯了祸了。”

“是啊,是啊,林大人呐,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是殴打上官,是重罪啊。哎,有话好好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只有市井地痞才用这等野蛮手段呢。这可怎么好?这事儿必不可干休,倘若问起罪来,我们该怎么办?哎,太冲动了,太冲动了。”江大人和胡大人也凑上前来叹息摇头道。

林觉呵呵笑道:“两位大人白活了这么大年纪,这世上真有能讲道理的事情么?讲不了道理,便用拳脚说话。什么狗屁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话你们自己拿着受用吧,这不过是懦夫的借口罢了。再说了,我也不是君子,休要拿这话来往我身上套。”

江大人咂嘴道:“哎,你这么说话……这个……很不好,很不好。”

林觉微笑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两位大人放心便是,林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来问罪,怎也不会拖累你们便是。你们大可放心,绝对不会影响你二位安逸的日子。”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林大人你误会了。”胡大人忙解释道。

林觉冷笑两声,一边整理散乱的衣冠,一边拂袖离去。

“你瞧瞧,这脾气,我们是好心的劝解。”江大人指着林觉的背影对杨秀道。

杨秀冷笑一声道:“两位大人还是去公房打瞌睡去吧,休得操心了。林大人都说了,不会连累你们的,你们还担心什么?”

说罢,杨秀也拂袖而去。留下江胡两个老家伙面面相觑,叹息连声。

杨秀在院子南边的葡萄架下找到了坐在石凳上正盯着藤蔓上的蓓蕾认真研究的林觉。这个葡萄架是去年林觉初来公房时进行改造的产物,花了银子让内侍偷偷从御花园挖来的两颗西域葡萄树。经过杨秀的精心照料,去年整个葡萄架已经爬满了枝蔓,上方的竹网棚已经爬满了。

“葡萄新叶快要长出来了。林兄是没看见,去年秋天,葡萄挂果,紫汪汪的一串串的,甜的要命。两位老大人吃的喜笑颜开呢。想一想,一年都过去了。”杨秀开口说道。

林觉回头看了杨秀一眼,点头道:“是啊,一年过去了,去年挖来的时候只有一人高。现在已经满架藤蔓了。可以想象秋天必是果实累累。时间过得真是快,想想去年我们改造这里的情景,恍若昨日。葡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杨秀缓步走近,轻抚葡萄枝桠,轻声道:“林兄,你是不是心中憋闷之极?所以今日才忍不住爆发出来。”

林觉吁了口气仰头看着西斜的日光,沉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我最近确实过得不如意。你虽然从未问过我被逐出师门之事,但你也明白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之大。我不为别的,我只是觉得伤心,我对先生的感情如对父亲一般,但他这么一来,倒像我是悖逆不道之人了。我知道外边人对我怎么想,你瞧瞧适才那两个狗东西,他们便是拿这个来羞辱我的。还有江大人和胡大人,他们虽然没问,但他们的眼神告诉我,他们对我被逐出师门之事还是颇有些想说的话的。我在别人眼中怕是个大逆不道的逆徒了吧。”

杨秀忙道:“林兄不要这么说,在我心目中,并未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不知缘由,但我知道,林兄是讲情义之人,绝对不会做出什么悖逆师道之事。方大人……哎,我不知该怎么说?我相信你们师徒之间会有消除误会的一天的。”

林觉苦笑摇头,轻声道:“你不了解方先生,我和他之间是理念的冲突,不是轻易能弥合的。若非如此,怎会闹到这一步?理念之差就是行事准则,做人准则的差异,那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改变的。特别是先生和我都不是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人,所以才会导致这一切。特别是这新法之事,我和他分歧太大,他容不得我提意见,我却不能不提,所以……惹恼了他。这事儿不怪先生,但我自己也认为做的没错。哎!不提了,心塞!”

杨秀怔怔道:“原来是因为新法的事情。我有些不明白了,难道你也和那些官员一样,对新法抱持反对态度?”

林觉笑道:“我怎么会反对?那我还去条例司作甚?我只是觉得新法太激进,会导致失败。最近几日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朝廷上吵成一团了,便是新法引发的后果。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你说这新法还怎么顺利推行下去?”

杨秀道:“说的也是,不过,严大人和方大人两位似乎并不退缩。听说今日在殿上舌战群臣,一一驳斥。还说今后数日也公开迎接论战。严大人和方大人看来是心志甚坚啊。”

林觉苦笑道:“这不是舌战群臣辩论取得胜利的问题,就算你辩驳的天下人哑口无言,新法的弊端就在那里,实行起来却也依旧会出问题。况且,一个得不到大多数人支持的新法,就算强制执行,那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变法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为了大周所有人。而不是为了要证明什么,改变什么而改变。这不是作秀和演戏,搞砸了,国家便要乱,社稷或许便要亡。这绝不是个人的舞台,而是天下人的舞台。你可明白这道理?”

杨秀沉吟半晌,似乎摸到了些什么,但却又不太明了。半晌后笑道:“罢了,我对此领悟不够,夜深人静时我认真的想想你的话便是。倒是……适才你动手打了两位学士,这事儿怕是很快便有麻烦上身,我们商议一下如何应对。我想好了,他们倘若来问,我便作证说是他们先言语侮辱林兄,还先动手的。我说他们两个打一个,林兄被迫自卫,打了他们……”

林觉闻言,哈哈大笑起来:“杨兄倒是个讲义气的,不过却也不必了。”

杨秀道:“怎么?林兄不拿我当朋友么?我杨秀自知和林兄相差甚远,但我也不是个怕事之人。我愿意为林兄作证,却也不是图林兄什么。”

林觉忙拉着他衣袖让他坐下,笑道:“杨兄,我何曾说你图我什么了?我现在这般落魄,你能图我什么?之前我答应你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的承诺都没兑现呢,你也没说什么。我知道杨兄是为我着想,不过却不必如此。”

杨秀皱眉道:“可是这事儿必是不能干休的,当真要是上面兴师问罪下来,你该怎么应对?”

林觉微笑道:“兴师问罪么?那要看谁来了。这两个狗东西自跟我其实没什么冤仇,他们这么做必是有人指使的。我倒是希望指使他的人出面。杨兄,你不必担心,我既敢动手,便知道后果。莫要忘了,我林觉虽然如今落魄,但我可还是梁王府的女婿,他们能将我怎样?你以为袁先道会冒着跟梁王府交恶的风险来对我问罪?”

杨秀惊讶道:“你的意思是,是袁大学士派他们来找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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