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历三月中旬,当黑夫再度来到沙羡县时,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上回来这,他还是“易小川司马”,带着三千人,行冒险之事。

而此番,他麾下可谓浩浩汤汤,除了在武昌营解救的两万余南征军老卒,已在黑夫去安陆期间,回师占领这个小县外,从安陆带来的五万民众,也陆续抵达了此地。

两者加起来,人数已是沙羡全县人口的三倍,搭起的营帐足足围着沙羡县城绕了两圈……

才到城门,陆贾等人前来拜见,看着外面安陆民兵、百姓的人头攒动,陆贾颇为忧心地说道:

“君侯,眼下青黄不接,沙羡县的仓禀已被武昌营两万人吃尽,所剩不多了,恐怕不出十日,沙羡必乏粮!”

粮食,这就是黑夫面临的最大问题,相比之下,冯毋择那几万过不了江的大军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举事初期,黑夫寄希望于取得武昌营的军粮,但杨熊那一把大火,却将数十万石粮秣统统烧成灰烬。

这个无意之举,给黑夫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眼看粮食只剩下十天,手下七八万人嗷嗷待哺,若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用举什么大事,自己就先崩溃了。

黑夫遂问道:“长沙、豫章两处可有消息了?”

陆贾转忧为笑:“豫章尚无,不过君侯去安陆期间,陶、韩、萧三位都尉已数次从长沙送来捷报!”

在陆贾的叙述下,黑夫这才得知,二月下旬,发生在长沙郡湘南县兴乐水上的大战:韩信以沙囊雍塞河流,半渡诱敌,最终成功水灌李由军,歼灭俘虏数千人,李由只剩下四五千退保长沙,而韩信、萧何、利仓、小陶等人进围临湘……

而临湘以南,湘水沿线各县,皆已在南征军控制之下,利仓还带了三千人北上进攻罗县,希望能打通道路,一旦攻克长沙,便能立刻让军队、粮食北运。

这已是昨天才收到的最新消息,黑夫在击节赞叹韩信只能,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赌输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心安。

而打开萧何附在军情里的一封信,这位尽职的后勤大队长,也向黑夫阐述了全取长沙郡对未来的重要性……

“岭南虽一年两熟,然少编户齐民,君侯举大计后,半数军民将北调,更少粮食,纵然种出,亦难以逾岭北运。”

总之,岭南的粮食,顶多做到自给自足,就别指望反哺了。

萧何又分析说,豫章一郡,移民开发不过十余年,虽是黑夫旧部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但产业不太平衡,多蔗田,少粟稻,也是每年需要外运大批粮食才能满足吃食的地区。

一眼扫下来,整个江南岭南之地(不包括江东),都处于人少乏粮状态,也就长沙口数稍多,且有几处产粮地。

萧何在信中写道:“百余年前,齐威王曾遣使者说越王无疆,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庞,长沙,今钟武(衡阳)、临湘是也,今仍为江南膏腴产粮之地,常经灵渠输往桂林,亦可经湘水、云梦至江汉、鄂地。”

搜粟都尉认为,虽然当年越王无疆的战略输得一塌糊涂,但今时不同往日。掌握这些地区,控制粮食,是黑夫在江南站稳脚跟的前提——很显然,写信的时候,萧何对黑夫能走多远还没信心,所以提议里透着保守。

黑夫颔首:“一旦临湘攻克,便能通过水路运来长沙、衡阳之粮,军民之饥可少解矣!”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就算临湘攻克,因为船只有限,每次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太多,还得想其他办法。

“不如抄粮罢!”

东门豹口直心快:“当年吾等随亭长伐楚,不也经常这样做么?”

众人都沉默了,抄粮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当地贵族富豪。

但尴尬的是,沙羡,或者说整个江南之地,根本就没啥大的贵族富豪: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就算楚国时有几个封君贵族,在秦一统天下时,也逃的逃亡的亡,基本都被干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象豫章徐氏,余干吴氏一样的后起之秀,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南郡移民,军功贵族,他们如同种子一样,被散播在江南大地上,在红糖热中得以小富。

所以和在胶东时不同,在江南、南郡,阶级斗争只会斗到自己人,主客矛盾也不能激化。黑夫还指望旧部乡党积极响应自己呢,革命能革到自己头上?

所以一旦选择抄粮,就只能抄当地百姓,从他们的嘴里夺食。

陆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种的做法。

“朝中奸臣逆子不道,君侯欲改其弊,于是吊民伐罪。此时当行仁政,解民之倒悬,岂能反其道而行,抄掠百姓?那样的话,吾等还号称什么义军,什么仁者之师,与贼寇有何区别?”

听这儒生骂自己是贼寇,东门豹正要发怒,黑夫却表了态。

“阿豹你坐下!”

“陆贾所言不错,现在彼辈不是楚民,而是秦民,被烈日灼晒太久,盼望甘霖,指望被吾等解救!从贫民黔首处抄掠粮食,此乃杀鸡取卵之举,不可取!”

黑夫倒不是对陆贾张口闭口的儒家仁义感冒,而是认为,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光靠南征军和安陆人十几万人,是绝对不够的,他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秦始皇意识不到普通黔首的力量,但黑夫却再清楚不过,他需要借助这洪流,来改变时代。

首先,要顺应水流。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黑夫念着陆贾这句话,觉得挺适用于当下。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举义的大旗虽已打出来了,但什么靖难,什么讨逆,跟普通百姓生活并无瓜葛,也吸引不了他们……

“我这口号,恐怕还没有‘亡秦必楚’有号召力罢。”黑夫暗暗吐槽。

搞革命,光是“宁有种乎”这种鸡汤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

黑夫必须让天下认识到,武忠侯麾下的“义军”和朝廷“逆军”的不同之处,他们才能拥护,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食。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变。

就从沙羡开始吧!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吾听闻,武昌营两万兵卒入驻沙羡后,军纪不严,在百姓家中白吃白喝者有之,随意进入里闾,践踏庄稼,霸占屋舍,污辱妇女者有之,伤人杀人者亦有之!”

越说到后面,黑夫面容就越是严肃和恼火。

“今沙羡人心惶惶,主客有隙,岂能长久?今且使军法官至军中,设棘庭,按照秦律军法,严惩犯罪扰民者,不得纵容!”

千万不要高估封建军队的纪律,哪怕秦军也一样,再不管管那群老兵,他们都要无法无天了。

铁不锻不成钢,黑夫觉得,自己手下的军队,是需要重新改编一下了。

在强调军纪,杀鸡儆猴后,黑夫又说起另一件事。

“且让沙羡令、丞来见,我有一项新政,要在沙羡试行。”

陆贾是“仁政”“王政”的积极推动者,听后,不由精神一振,作揖道:“君侯,不知是何新政?”

黑夫只说了四个字,却足以将天下震得晃三晃:

“减租减息!”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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