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南郡地界后,到处都在传言,说尉将军已战死岭南,更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我还以为,亭长真不在了……”
季婴是很重旧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见到黑夫后,哭得稀里哗啦,擦了满手的鼻涕,还要捏捏黑夫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来。”

跟季婴这种老友,黑夫也不客气,一脚将他踹开。

季婴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捂着屁股笑道:“这力道,真像极了在安陆县服役时,我躲在屋子里吓唬亭长时挨的那一下,看来亭长是真还活着!”

他随即有些忧心地皱眉:“但为何要骗外人说死了呢?如今整个南郡都信以为真了。”

黑夫跳过了这问题:“南方种种变故,你稍后便知,吾妻、子何在?”

三十七年初,黑夫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打发季婴、桑木二人替自己去给公子扶苏送信,以免他像历史上那样惨遭毒手。

不曾想,咸阳突然剧变,扶苏出奔,黑夫的家眷也瞅准时机一起跑了。

虽然扶苏的家眷没跑多久就被逮住,但却迟迟没有黑夫妻、子的消息,眼看安陆县的母亲、兄长已落入朝廷之手,如今妻子也音讯全无,黑夫忧心不已。

如今季婴总算通过黑夫留在南郡的门客亲信关系网,经过几站辗转,跋山涉水,来到了他们一行人在云梦泽中的藏身之地,却不见妻、子,黑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若真死了妻、子,岂不是又要被人骂虐主?

好在季婴立刻道:“亭长请放心,夫人和两位小君子,都十分安好!”

随着季婴的述说,黑夫总算知道了,数月前咸阳剧变后,自己家人的行踪。

“离开咸阳时,夫人便嘱咐我说,等离开都邑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当远远绕开他!”

黑夫颔首,叶子衿的选择十分正确,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于是在阿房刑徒四散而逃时,吾等就乘乱脱离了公子扶苏的车队,往西行去,每过一乡,就换一辆马车。一直到了武功县,扶苏又让桑木骑一匹马,带着破虏小君子,往北而去,投奔君侯在北地的旧部。她自己则带着伏波小君子,利用伪造的符传,随我通过褒斜道入汉中……”

黑夫曾任三年北地尉,期间提拔了大量良家子,让他们称为北地军的中坚,在击匈奴时大放异彩。又给了当地戎狄君长诸多好处,让彼辈离开狭窄的大原,迁徙到丰饶的贺兰草原,也算对他们有恩。

破虏是在北地出生的,让桑木将其带去北地,不管是投靠地头蛇良家子,还是设法出塞,带到大原戎中藏匿,都很容易脱身。

黑夫颔首叹息:“她想得很周到,此行凶险,万一出了意外,只要一边能逃匿,都能为我保全血脉。”

而叶子衿、季婴一行人通过褒斜道进入汉中后,果然不出所料,扶苏和他的家眷,吸引了所有的追击力量,最终扶苏妻离子散,他本人也不知所踪。

而这时候,黑夫的家人却巧妙地避开了搜捕,抵达巴郡……

巴氏,就是黑夫的“门路”,他十多年前就与巴忠相识,还极其大方地将红糖技术送给巴氏,让巴氏在丹砂、盐、铁均被秦朝官府收为国有后,依靠僰僮贸易和方兴未艾的糖业,回了一口血,维持住了商业大厦。

从那时候开始,巴氏就暗中与黑夫眉来眼去。

前年,朝廷财政困难,开始杀鸡取卵,将糖业也纳入专营范围,黑夫又送了巴氏一份大礼:红砂糖。

红砂糖杂质比块状的红糖更少,携带和使用却更易。

依靠红砂糖,巴氏得以在糖官营后,争取到了一些话语权。

这下,巴忠已欠了黑夫两次大人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黑夫只帮忙,却从不索取。

巴氏敬畏的是黑夫的权势,黑夫贪的却不是巴氏的金钱,而是其在巴蜀、洞庭乃至西南夷地区的贸易网。投桃报李,得到巴氏默许后,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不必通过武关,就能偷偷潜入咸阳。

当咸阳剧变,叶氏携子南奔,正是通过巴氏遍布巴蜀三郡的贸易网,安全避开搜捕,去到巴氏的大本营,巴郡枳县……

说到这里,季婴有些恨恨地说道:“巴忠本人并未露面,由其妻接待夫人,一开始和颜悦色,说是要尽快将夫人和君子送来与亭长团聚。可在听闻始皇帝南巡后,便绝口不提,只言南方不安全,要让夫人、君子在枳县休憩,让我先来寻到亭长……”

季婴气得直跺脚:“巴氏真是忘恩负义!这不是将夫人、君子当成人质,想要要挟亭长么?”

“巴忠会做出这种事?”

黑夫皱眉,以他过去的了解,巴忠虽是商贾,但却很讲原则,尤其看重恩义信誉。

虽然有点蹊跷,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黑夫也释然了:“巴忠虽讲信誉,但巴氏毕竟是商贾,一切以利益为准,待价而沽,这就是商贾最擅长的,更何况,这可是涉及灭族的大事。”

黑夫摇头道:“人人皆惧秦始皇,哪怕是蛮夷边鄙之地也不例外。若我身死名裂,成了叛徒,巴氏就能献上吾妻子,撇清与我的关系。反之,则能立刻将其送来。”

所以他家人安危,全系于未来的成败上了!

这时候,季婴瞧了瞧这简陋的营地,心里直打鼓:“亭长,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仅是季婴的疑问,也是在北江道诈死后,那些不离不弃,追随黑夫来此的旧部的疑问。

“君侯,吾等该如何是好!?”

黑夫周围,是整整三千名髡发表明身份的短兵亲卫,黑夫骗了子婴,这群人根本没被打散驻扎各地,反而在横浦关以南,扮演了袭击黑夫的“越人”。

当夜,他们就跟着黑夫,走阳山关进入长沙郡,抵达长沙营与小陶汇合,留下一千人后,其余三千化整为零,以屯为单位,昼伏夜出,绕开临湘等城市,匿于江南的云梦大泽中。

如今已至二月中,一行人已藏了半月。

干粮吃完了,只能以果隋蠃蛤充饥,他们没有怨言,但哪怕是对黑夫最忠心的战士,面对这种未知的未来,也难免心里犯怵。

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南郡子弟,其中更有八百安陆人,听说家人将被迁徙为质,均十分焦急。

“反了!亭长还是带着吾等,打回安陆去罢!”

东门豹家人不在安陆,在豫章,所以他没什么顾忌,受不了这种鸟气的莽汉,一直在鼓动黑夫在泽中扯旗造反!

黑夫却一直没有表态,只抬头看了看天上徐徐垂落的太阳,心道:“只要秦始皇帝还在一天,我就无法举事啊……”

“而且被那‘武忠侯’的大牌匾压着,就算举事,也不能是反秦,否则,哪怕是南征军中,舆论也将对我大不利!”

好在,正在此时,一艘小船绕过地形复杂的芦苇沼泽,在附近靠岸,却是带人在安陆附近监视的利仓回来了。

利仓过来下拜:“君侯,都尉冯敬正在安陆搜乡毁邑,要将安陆人统统集中到县城附近,待三月初一,驱使其北上入关!”

“嗯。”

黑夫嘴里嚼着根草,消化这个于他很不利的消息,思索应对之策。

“君侯,还有一事。”

说完安陆的情形后,利仓又将打听到秦始皇帝御驾行踪禀报给黑夫。

“始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在西陵停了数日后,至邾城,而后又折而北行,往冥厄三塞去了!”

方才听闻安陆三月初一要迁全县之民,黑夫也只是盘腿坐着,托腮思索,此刻却猛地起身,将嘴里的草吐掉。

“你确定是北上,而不是东去会稽!?”

向利仓再三确认此事属实后,黑夫仰天长笑,但笑声却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情难自抑的哭泣。

众人惊讶地看着黑夫又朝着北方下拜,长作揖道:

“始皇帝陛下,故去了!”

“时日曷丧,世人苦苦等待,这酷烈的太阳,总算是落山了。”

黑夫抬起头,情难自抑,潸然泪下:

“可为何我,却且喜且悲呢?”

……

PS:第二章在晚上
网站地图